大霧






大霧開始蔓延這座城市時,是在某一天清晨,我看見一個無頭人橫越馬路。在大霧攪混的視覺中,那單薄的黑色人影,只剩下頸部以下的身子,趁著四下無車時穿越沒有斑馬線的馬路,走到對面加油站的商店裡。那人行走的樣子太過尋常,走進商店後也不見任何人驚嚇得奪門而出,因此我可以在理智上說服自己,那人並不是真的沒有頭,而只是霧中的錯覺。那時的我深信,當有一天霧散去,我將能夠看見一個完整的、違規穿越馬路的人,在路中張望行車的模樣。

那時的我並未料到,霧只會越來越濃,也只會滯留得越來越久。白色的、紗網般的霧持續掩蓋整座城市,並且一層覆上一層,直到網子間的細格被其他織線填充,直到人們再也無法從細小的網格裡稍稍窺視這個世界。

直到我每一次走出家門,外面的世界,已然被濃霧覆蓋為白茫之境。

街道已經不復可見。為此,政府宣布停止一切交通。沒有車子的城市,就此全然靜了下來。這本是一座以車子為核心建造的城市。無法行車的居民,該如何生存下去呢?這是我作為一個無車的外地人,無法獨自明白的事。

於是我踏出獨居的家門,踏進荒白的世界。除了不再有任何作用的號誌燈,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任何能被辨識。看不見路樹、行道、屋舍;沒有遠方的賣場停車場,也沒有近處的草坪。踩在地上卻像漂浮在白色的宇宙。稀微的號誌燈如遠方的星宿指引我方位,而我終於像一艘迷航的船,依靠號誌燈的位置,摸索抵達平時去的超市。

當自動門開啟時,我才知道,原來大霧已經瀰漫到室內。超市的能見度已經不如以往。我看不見標示每一個走道陳列貨品的告示牌,也沒辦法如平常一眼望穿所有賣生鮮蔬果的區域。不過,這裡的霧至少比外面稍淡,還能看見依稀的人影。這些人影,如同我最初在霧中風景中看到的那個無頭人一般,都被霧遮蔽了某些身體區塊。於是,有些人看起來沒有雙臂,身旁卻懸浮一個菜籃與一顆紅石榴;有些人少了軀幹,彎下身查看物品時,便成了一顆頭墜落到冰櫃裡。我在這些人影間穿梭,有時踩到一隻沒有腿的腳,有時和一隻沒有身體的手,伸向架上同一個物件。

如此在一間已然熟悉的超市,卻像是第一次採買一般生疏地行走、尋找物品。幸好,在排隊結帳時,我聽見自己這一道的店員,是平常會跟每一個顧客搭幾句話的那位深膚色的男人。我還記得他介紹我如何使用超市的app獲取折扣,也記得他告訴我哪幾天是我喜歡的水果的進貨日。輪到我時,我如常和他招呼,他也是。然而,大霧已經讓我不再能看見他的深棕色面龐與黑捲的髮,只剩下一支懸在半空中的黑色粗框眼鏡。

被大霧遮蔽視線,讓他刷條碼的速度大幅減緩。於是在和平常同樣的招呼之後,我問了那個好奇許久的問題。

「你們都怎麼度過霧季呢?」

「霧季?」原本垂視掃碼機的塑膠框轉向我。大霧遮蔽了他的眼神。「我們這裡從來沒有霧。現在這是極端天氣。」

「那你們都怎麼辦呢?車子都不能開了。在這城市,不能開車,哪都不能去。」

霧的那頭傳來幾聲他的乾笑。掃碼的聲音繼續。

「也不能怎麼辦囉。」他的音調一如以往輕快。他總是這樣說話。又或者是在這個文化浸泡許久的人,都習慣這樣和生人講話?我不確定。

那樣輕快高亢的語氣,跟這個城市平常高掛不墜的太陽一樣,理所當然也理直氣壯,彷彿這世上從來沒有難事,彷彿這座城市永遠不會陰翳。

然而陰翳仍然到來。以霧的形式,將太陽長久地抹去。

「總之,」霧中伸來裝袋的雜什。「事情總有辦法的。每個人都會找到跟大霧共存的方法。」

像是解答了,又像是沒有。提著兩袋東西回到住處,正要脫鞋時,我才發現大霧已經淹進屋子,使我無法看清自己的雙腳。

我在淹至腳踝的大霧中,踏著水一般收拾東西,煮完一人份的食物。端到桌上,對著電腦,打開還沒看完的影集。而影集中的人事,已經不再如前幾天一樣清晰。我很清楚,大霧早已不止於腳踝的深度,也悄悄飄進整個空間。這個獨居的房間,要成為外面街道或是那間超市一樣的白茫之境,只是時間的事。

大霧掩至時,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很想跟那個店員這麼說。但已經再也無法。我站在空無一人的房裡,看著那不斷從窗隙、從牆孔、從我所不知的地方瀰漫進來的霧氣,一點一滴,抹去我平常能看見的,牆上的斑駁、地毯的色澤、桌椅的紋路。

直到這個空間,和外頭一樣,再也分不清方位。也直到我自己,跟那些超市遇見的人一樣——我低頭看向自己抬起的手,視線所及之處,除了空白之外,什麼也沒有。我看不見自己的手,也逐漸看不清腳踝以上的小腿和大腿。

不消多久,當我再垂視自己,已然連身體都不在那裡。

那感覺很奇怪。我感覺得到自己的手、身體、雙腳、每一寸肌膚。我知道我的身體還在那裡,但是看不見。看不見就彷彿不存在。當我發現自己擁有的是一具看不見的身體,我也不可能再在鏡子裡看見我自己,我想,也許我已經被大霧溶解成幽魂。

從此生活只剩下兩種顏色:睜著雙眼的白色,以及閉上雙眼的黑色。在這種狀況下,睜眼和閉眼已經沒有太大差別。我摸索到床,躺了下來,從此開啟了沒有時間的睡眠。醒著,也像醒在一場醒不來的夢裡。

每一次回復意識時,我總是先將手抬到視線的高度。如果還看不見,代表霧還沒散開。那麼,我就會繼續沉回清醒的睡眠裡,有時是在黑色的世界,有時是在白色。大霧癱瘓了一切。我想也許那個店員說的總有辦法,大概就是如此:每一個人,都沉入冬眠般的凝滯。

這樣重複了多久,已經無法計量。畢竟,大霧讓人無法看見任何一種計時工具,也就剝奪了時間。

當我依稀能夠看到手掌,我還不太確定這是不是錯覺。直到我環視周遭,發現霧已經有些消散,我確實能看見天花板,看見上頭映著窗外的天光,來自這個城市最引以為豪的太陽。

我立刻走出戶外。我想,所有此地的居民應該,經歷了這麼久被大霧囚覆如蠶蛹,早應走到街上,或者將車子紛紛駛出車庫,塞滿所有衢道。

我沒有在樓裡遇見任何人,也沒有在社區的空地見到平常會帶小孩出來的家庭。社區空蕩得像是新闢的建地。

走到外頭街道上,才是困惑的開始。馬路淨空。平常是六個車道仍然擁忙的馬路,如今一輛車子也沒有。號誌仍然每隔一段時間變換燈號。然而,如同霧還在的時候,此時對於沒有車子的道路而言,依舊運作的號誌是無用的徒勞。

沒有車,也沒有人。儘管這是以車為核心建造的城市,行人本就稀疏,但至少白天時我通常能遇見一兩個慢跑的人。然而霧散去了,仍然不見這些人的蹤影。

我走進那間超市,期待看到一兩個採購的人影。然而,超市也是空的。冰櫃運轉的低鳴,公共播放的流行音樂,紛雜的水果蔬菜,甚至是收銀櫃檯那個掃碼機閃爍的紅色光芒——什麼都還在,但什麼人也沒有。

我再度走上街道,連續走了好幾個街廓。為車而蓋的城市,人行道和車道一樣筆直。看不見盡頭地漫長。每一個街廓的長度,只是車行的半分鐘,卻時常是人行的十分鐘。儘管如此,我仍然一直走,一直走。我以為只要再走一些,總能看見一台呼嘯而過的車子,或者,像剛開始有霧時,遠遠看見一個橫越馬路到加油站商店的人。

沒有。仍然沒有人。也沒有車。

太陽回到它永不被蔭蔽的高度。直垂在所有造物之上,曬得連影子都消溶。天氣回歸尋常了。而陽光下那些該在的店家,該有的路樹,該隨處飛散的垃圾,也都如同往日。

一切都回歸正常,一切都不尋常。整座城市像一個沒有演員的巨大布景。而我是被遺留下來的唯一一人。

我走上沒有車的馬路正中央。十字路口。四方都看不見盡頭。我旋看每一幢建築,每一個廣場,每一個還停在路邊的車輛。我知道那些車子再也不會被發動。

人都不在了。

我已經遠走到自己不熟悉的街景。

大霧散去了,但,我在哪裡?


(皇冠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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