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視
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女人。
男友的輪廓,深深的,深出迷人的陰影,她尤其愛他在她身上賣力時,腹部結實而充滿力道的線條。
她愛他的衷情。每天下班,他都從打工的加油站,搭公車換捷運,越過大半個台北市,來到她的公司門口,等她一起晚餐。
她愛他潔淨的生活。他四坪的雅房,衣服折疊得如店裡待售的平整,桌上毫無雜物,各式用品照功能歸於一格格收納抽屜,床上的棉被永遠是縱折三折,橫折對半兩次的矩形。
她熱烈地愛他,從來不懷疑,不質問,不必思索什麼是愛這類大哉問。
唯一稍微困擾她的,是她太深的近視。度數不是那種遮左眼遮右眼看著遠方的E上下左右鬼畫符之後可以測量出來的,怎麼矯正,她看東西都還是模糊,男友的外表、殷勤、生活,整個感情,都朦朧,隔了一抹揮不去的霧靄。
雖然她樂見男友總是在那一片粉亮的光影中對她微笑,喜歡他美得像偶像劇裡打過光修過片的王子,但她仍本能地想看清楚些,所以總是瞇著眼。他喜歡她瞇起來的笑靨。
後來,她找到名醫,研發出一種新的治療法,在眼中植入晶片,透過晶片看世界,從此視線全然清晰。
長期以來,粉金如洛可可畫裡的色彩光線頓時沒了。她看這世界,除了清楚,就是清楚,什麼都一五一十放在眼前。
那天他一如往常來她公司門口等她。她突然看不見他的衷情,而是,天啊這男人三十歲了還沒有正職,連機車也沒有,每天只往我這跑難道都沒有自己的正事好做嗎?爸媽看見我男友是這樣的怎麼辦?真走得下去?
而且她再端詳眼前這個男人。輪廓再也不深,但也不淺,就是平凡。她赫見一直以來眼裡那個如希臘雕像般完美的臉龐,如今竟只是一個男子,一個走在路上沒多看就會遺忘的,路人的臉龐。那天晚上的歡愛,她發現他腹部根本沒有什麼結實的線條,而是三十歲的男子,隨著動作微微鬆動的皮肉。交往以來第一次,面對著真實,她無法高潮。
他去洗澡時,她照著他的方法疊棉被,發現雙手抓住的邊角,沾了一點不是她慣用顏色的口紅。她翻開她折疊整齊的衣服,抖出一個紙盒,兩個用過的套子。他明明告訴她,今天是他這盒用的第一個。她隨手亂開桌上的收納盒,有一格,堆滿完全不是她品味的飾品。她看清他的生活,一點也不潔淨。
往後她每每陷入深長的思索。她不再瞇起被天真迷幻的雙眼,他看她在那雙變得精明的眼裡,離他越來越遠。
她不快樂,深陷於猜忌、恐懼、質疑,考慮關係裡的社經地位,雙方父母,同事眼光,或者僅僅只是想到愛情裡那種盲目的熱情和真實的生活,其間的落差,種種種種,她越來越不快樂。
她終究離開了他。他們都知道,是她被治好的近視,拆散了彼此。
後來她也無法承受這世界。當真實清晰起來,一切都誠懇得令人難以承受。她想念以往的快樂,那模糊在天真裡的真實,多少造作,卻討人歡心。
終其一生,她都在追悔醫生手術前的話:「真實的晶片一旦放入眼中,就不能再取下了,你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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