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人
早上九點的陽光,還斜斜的,止於廈樓之頂,其下,便是一片黯然。城市緩緩甦醒,車喧擾擾,廢氣濁濁,蒸冉而雺晦。
這裡,交通要道,十字路。南北向的人車剛結束一回恍惚的等待,輪到東西向的。路口疏疏密密佈了些人,他們在紅綠燈裡的小紅人前,隔著斑馬線,空洞佇立。面容各異,卻同等遲滯。車用號誌燈為他們的等待倒數,超過雙位的秒數,還塞不進紅燈旁的黑框裡。
他們面迎東,卻迎不到晨光,在高樓之蔭,他們腳後,連影子都不清晰。
林俊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雙擦不亮的皮鞋,尖頂著人行道邊緣的紅線。作為一個獨子,從名字就能看出雙親寄託的期待。他也想壯大得能撐起,卻不知為何,這份期待像肩線太寬的襯衫,癱軟在他身上。
他一路都順著他們的要求:小時候處處沾一點長大就忘記的才藝,進入升學體系後,日子就處處用南陽街的招牌補起來。他被放上一條不必行走就會一直將他向前遞的輸送帶,所有加工都為了創造通才。而他沒有選擇,眾人皆如此,於是便活得枯索卻心安理得。一路的餵送,模糊了他的自我,他不知道自己的熱情在哪裡,只好把未來託給答案卡上2B鉛筆的印記。一路念第一志願,也都是別人的意願,他只是被化約為數據,高標中標低標,電腦計算分發。
他不強,也不弱,就是平凡,連在最高學府裡也是最平凡的學生。他不曾自主尋求過什麼,這一路走來,進入名校,高興的都不是自己。直至畢業,才第一次為自己爭取:他吃肥自己,掙來逃兵的自由。從此,林俊強,不俊也不強,庸俗成一個瞥過就不會想記得的路人。
林俊強應屆失業,至今第二年。也許缺乏個性,也許眼高手低,投幾張履歷,無人搭理,就自認懷才不遇。二十多年的豢養只讓他學會了坐等和逃避,還執信於早已貶值的學歷。他只是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消耗父母的供養,在他們焦慮的眼神中,看見關於「俊強」的盼望和他們老去的皮肉一樣日漸鬆垮。
他們從焦慮變成失落,又從失落變成被辜負的喃怨。他聽見他們心裡總是在咕噥「我的兒子怎麼會這樣」,而這也是他心中長期的懸問:他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除了逃兵,沒有一個是他們不要他做的。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每一碗飯裡扒進口中的罪惡和心虛,再度撒了一遍履歷,穿上黑皮鞋,奔波面試。黑皮鞋因長期的閒置蒙上了深厚的髒污,怎麼擦也擦不亮。
今天,是林俊強兩個禮拜以來的第四次面試,他蹭到馬路邊,擦不亮的皮鞋看起來和他的面容一般灰糊。馬路對面是他要應徵的公司,他不再奢求什麼,只希望不是再一句「謝謝再連絡」。
林俊強盯著眼前佇立的小紅人,在不長不短的靜止中,想起這一路看似明確,實則讓人愈發茫然的體系。體系加給他太多不屬於他的期待,將他壓陷,最後連他都不會期待自己。
小紅人的右後方,車用紅綠燈,閃出99,98,97,從無形的黑暗,閃進有形的倒數。
李春梅從林俊強的左後方,看見他那雙皮鞋,想起自己這輩子就是被這樣的皮鞋一直經過。
她穿梭於隔板,將吸塵器一一伸進辦公桌底下。他們會一把將自己從辦公桌滑出來,順著辦公椅後躺,伸個長長的懶腰;或者索性走開,裝杯水或抽根菸;或者用腳尖指點:「阿姨,這裡還有」,之後就能看見吸塵器的吸頭彷彿聲控一般跟上去。她有時想告訴他們,她其實有名字。
她徘徊於廁間,收拾他們岸然套裝裡私密的污穢,在一片磚地用拖把畫出潮濕而充滿漂白水味的世界,才乾淨就又看見一雙皮鞋的腳印。她永遠在人前彎腰,看著他們的腳背,毫無留心地經過她。
大概只有在公用大垃圾桶前他們才會正視她的面龐。總會有人碰巧來丟垃圾,撞見她正翻開巨大的桶蓋,拖出整袋棄物的時刻。不想靠近那口臭的垃圾袋,又不能將垃圾丟進還未換上新垃圾袋的桶子,困窘包裹嫌避。她總是得在此時,伸出戴著廉價塑膠手套的手,挽救他們的尷尬,「沒關係給我就好」,然後她會感受到他們的小心,避免碰到她的手。她和他們的交集,僅止於垃圾。
丟完垃圾,轉過身,他們會順便丟掉她的臉孔,並且閃過一個念頭,「好險那不是我」,隨後連此都一起丟棄,彷彿揉掉一張不起眼的廢紙。
李春梅何嘗不希望她也能轉個身就回絕掉這勞動而遭人輕視的自己?她生在學歷還值錢的時代,家中卻只供得起一人唸書,兩個妹妹早夭,終得龍子,求學特權理所當然送給弟弟,李春梅只能跟著母親縫紉洗衣。洗衣板一搓就是十年,童年和青春都漿得平白死板。媒妁合給粗黑的工人,還沒來得及有小孩,就因為工地意外過早守起寡來。她帶著清潔和縫紉兩個僅有的技藝來到都市,輾轉於小家庭和大公司,不到中年就染了一身過度勞動的黑黝和衰老。
如今近花甲,卻無福休息,全因傾家投資的弟弟最終流浪國外,成了玩世而切割家庭的賭徒。留下李春梅用大量勞力換來小錢,養著老眊的父母。他們一輩子都在惋嘆弟弟的沉淪,卻沒肯定過她誠懇的付出。好多次李春梅都想告訴他們,弟弟從來不唸書,功課都是她幫弟弟寫的。家庭艱困,都錯在他們被時代蒙蔽了。
李春梅一輩子都佝僂著給人經過,給時代經過。雙手浸得粗糙疊皺,她長期清潔,卻洗不淨那翳在時代眼上的偏見。
小紅人佇立前方,李春梅順著望去,馬路對面的大廈,等著她的是又一次磨蝕肉身的操勞。她想起今天是一個月一次的洗窗,仰頭看見浮在樓頂刺眼的金光,腴老的身體便已滲出疲勞的汗,在清潔公司的制服上,貼出幾圈濕濕的水印。
薰風摻著廢氣拂來。路口人們衣物飄盪,唯他們面前的小紅人無動於衷,立正依然。車用紅綠燈繼續倒數,60,59,58……
在下風處,李春梅的汗酸味毫無保留烘向她左邊的李妍。李妍不禁左挪幾吋,掛在右手的LV包順勢帶到左手,掩鼻斜睨一番。
李妍剛把兩個唸小學的孩子送去學校。身為富二代之妻,現在應該是另一個無事的白日,她應該在家裡那扇落地窗旁懶散地享受冷氣,從書報讀些離她太遙遠的慘澹故事,等著精品店開門,物色下一次交際的穿著……
但她如今正站在即將成為入夏最高溫的烈日下,渾濁在薰臭裡,厚長燙過大波浪的頭髮悶得頭皮發熱,凝出一滴汗,流過眉梢,經高起的顴骨改向,硬生生畫過臉頰的妝容,斜曲如疤。
調查老公至今一個月,確證鑿鑿,一個如同當年他們相識時年輕的女孩。她時時細看徵信社來的照片,不禁冷笑,這種程度,哪比得上她李妍當年?彼時她當了二十幾年的班花校花系花,傾倒者眾,活得比男人還風流,拈這個惹那個,從不肯定下,浮在一片曖昧和殷勤上。時候到了,總得挑一個,最終上了那台老公為接送她特地買的Audi。她不得不承認,當年看上的,說穿了,還不是他身後萬貫?錢勢到底最迷人,什麼身外之物,只是掛在嘴邊的高調,一疊疊堆在眼前,哪有不攬進身內的道理?
但聰明的算計僅止於此,其餘的李妍,還是活在童話裡的女人,以為婚姻就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和許多渴孕的女人一樣,李妍當婚姻是一場甜蜜的束縛;而也和許多渴欲的男人一樣,李妍的老公當婚姻是一場佐證雄風的背書。自由的男人沒有魅力,如上演逃脫術掙離婚姻才是厲害。畢竟,腥都是要竊來的才夠可口。給了李妍一份奢靡和兩個小孩,他自覺已經很有交代。
之後總總也和很多男女一樣:敏感的女人輕易就嗅出端倪,多情的男人永遠都矢口否認。婚姻失和,女人淚抱孩子,男人喜擁女子。最終還是得翻簡訊,偷窺隱私的罪惡和面對真相的悲哀交纏,纏成一束妒火,燒去徵信社。
今天李妍開著那台舊掉的Audi,從照後鏡看見舊掉的自己。老公一早就開著為了那小女生新買的Jaguar出去,她隱隱懊悔當年,再怎麼精算,終究沒算到男人跑得比Jaguar車頭那隻銀豹還快。
馬路對面,是她要去繳清尾款的徵信社,還要拿最後一個證物,賓館的針孔錄像。
李妍帶著一臉被汗劃開的妝,拖著一個被小三劃破的婚姻。手勾著LV,實則是LV勾著自己。她面對小紅人,掩鼻,沒有發現其實她聞到的不是誰的汗酸,而是金錢和美貌腐朽的嗆臭。
小紅人靜靜俯視他們。車用紅綠燈依然倒數,35,34,33。
站在李妍後方,郭儉仁的眼神跟著那LV包,從右邊晃到左邊。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妻的生日,也十分明確地暗示他,一個LV皮夾。終究他沒有送她,不是沒錢,只是過於務實的郭儉仁,不懂幾萬元可以買一個女人心中無價的浪漫。
清心寡欲,事後他這樣說服她,在她的失望之上又疊一層絕望。
郭儉仁卻沒想到,最終妻比他更清心寡欲。她唸起佛,守起齋,肉身還在俗世,精神倒給日日誦拜滌卻了欲望和嗔惱,如此安全度過中年危機。
他則是被中年危機擊倒的人。中年失業,靠朋友安插到大樓的管理員,勉強還能有收入,從此經濟上婦比夫強。兩個小孩一一上了大學和研究所,眼看曾經他們仰望的威嚴背影,如今早已靡縮。這個家,比民宿還淡漠,每天只有彼此確認回家的時間,來決定是他或是妻提幾個便當回來。他們各自有家庭外的寄託,獨他,浮沉於虛無。唯一讓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是每個月他點按ATM的螢幕,匯幾千塊到兩個孩子的戶頭的時候。他會在匯款確認之後,等待明細表時,抬頭看見額前的鏡子照出滿足的笑容。無論有意無意,他都忽略了他們打工賺的比他匯的還多,沒有人仰賴他給的零花錢。
沒有人需要郭儉仁。家庭如此,工作亦然。工作時段和保全重疊,連查對證件和填寫訪客名單都輪不到他。他只是一直看著監視器螢幕,望別人孜孜矻矻,自己卻連勞碌的理由都沒有。鎮日蜷在椅子裡,一下就坐老了自己。郭儉仁只是一個鐘擺,從家裡的電視盪到大樓的電視,再返回,又重覆。聊賴將他催眠得更空洞,無論何處,都是透明的存在。
郭儉仁沒有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在電視前打盹;或者記不起三分鐘前有沒有吃過早餐,卻總是緬懷三十年前和妻相識時,送去她樓下的飯糰和豆漿。他被現在沖得越來越遠,沉於過去則溺得越來越深。暮年尚未掩至,卻已經預習了痴老與孤獨。眾人在繁忙中遺忘他,而他會在枯乏中漸漸遺忘自己。
等待小紅人轉綠的同時,他想起今天是匯錢的日子,遂將前公司送的任職五年紀念後背包卸到身前,掏出一只處處脫線,假皮裂綻的皮夾,塞進口袋。鼓脹的口袋會提醒他過馬路後,先轉去附近的銀行。隨即又把背包甩回背後,拉鍊忘了拉回去的袋口,垂開,像一張呆滯微張的嘴,隨時都會有唾涎自嘴角延下,嘆著又長又空的氣。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他忘記前一天就已經匯過錢。或者他不想記得。
馬路對面,匯款後,是他又要去坐八小時的大樓。他的昨天和明天都會跟今天一樣,生活是一本沒有翻撕過的日曆,靈肉則是徒然流逝的沙漏。
南北向的行人或快走,或小跑步。東西向的車用紅綠燈倒數,15,14,13。
12。
11。
郭儉仁沒有發現右邊也站了另一個郭儉仁,正如李妍也沒有注意到她左挪後靠近的是另一個李妍;或是李春梅身後散立幾個李春梅,林俊強旁邊列了一排林俊強。當然,他們有各自的姓名,各自的故事,但在處處格式化,標準化的現代社會,遭遇卻是大同小異,只是在那個或這個節點,換個人,代入別的事件。一如敘事相同,只是輪給不同團隊搬演的戲碼而已。
他們會這樣聚集在一個路口,從不同地方來,各有各的步調,最後都通到同個地方:輸給時代和體系的還是會輸,被辜負遺忘的還是會被辜負遺忘。但他們沒有選擇,面對一個複製現在的未來,只能佯裝不知情,將自己引渡過去。
他們只是會在這個不長不短的等待中,爬梳過去,理出不完整的自己。沒有完整的生命,可一旦裂個隙罅,整個生命就會從此滴漏逝去。
直到把自己滴乾。
而在枯竭之前,他們只能在無望的此岸,等著走向無望的彼端。他們如同眼前的小紅人站著,餘光茫然閃著倒數的數字,5,4,3,
2,
1。
車用紅燈轉綠,小紅人換成小綠人。
林俊強灰糊的皮鞋伸出紅線,李春梅被汗沾黏住的制服從身體剝開,李妍的LV包甩晃起來,郭儉仁沒拉起的背包口翕動著。
隨即他們臉龐磨逝,名字蒸發,他們的鞋子制服名牌和背包都瞬間消失。
開始移動的剎那,那一瞬,綠色如小綠人身上的光點在他們身上翻覆開來,隨即掩蓋他們的肉身。像是穿過一個異變的薄膜,透過去後,踏上馬路,他們都成了小綠人。
小綠人,生命在頭頂倒數,終了前只能一直行走。但他們沒有要到哪裡去,甚至會漸漸忘記自己從哪裡來。看似往前,實則原地踏步,如滾輪裡的白老鼠。小綠人,從馬路這頭走到那頭,卻永遠走不出現實生活的黑色方框。
而世界依然。早上九點的陽光兀自傾斜,廈樓底部持續黯晦。東西向的人車會再度走完,又輪回南北向,然後反覆。城市醒來,城市睡去。世事更迭,無限循環,靈魂在迴繞中疲乏,終至毀爛。活在高樓之蔭,都市裡的小綠人,是連影子都快消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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