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Kuma



  Kuma一夕竄紅,如同那些公共場合裡各種不堪或奇詭的大事小事,始於一份不知掌鏡者為誰,上傳至youtube的粗糙錄影。
  影片中Kuma隨著遊樂園裡播放的音樂跳舞。雖然,不過就是一隻裝著人的巨型吉祥物所能誇張動作的最大值。但負責帶Kuma遊園的馬尾女,在一旁又尖又嗲地對著擴音器:「哇~Kuma會跳舞耶!Kuma好棒!Kuma最可愛了!」,圍觀小孩一起鬨,無名的掌鏡者上傳影片時下個標題,「跳舞的Kuma」就成了這城市最關心的事了。
  有人分析Kuma的舞步;有人製作Kuma小檔案,詳列其生日、血型、身高體重、喜惡和心情;每個人進遊樂園至少都搧著Kuma臉型的扇子出來;手機打卡最多人次的地標是「Kuma」,勝過遊樂園的名字和其他設施。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自己無端喜歡起一個和其他吉祥物大同小異的Kuma,但也沒有人不歡歡鬧鬧地說笑一場,無聊而熱切,又滿又空的愉悅。

  不是這樣的,他想。翻完以Kuma為頭版的捷運小報,一掌將報紙壓上桌,一手撐起下巴,無奈而困惑,瞟向右,Kuma的大頭,安靜微仰,圓亮塑膠眼映著倉庫裡的黯光,咧開半圓形的笑。沒有裝人的身體癱擠成一坨無以名狀的小丘。
  那時候是他開始這工作的第二個月。時進溽暑,每天都有一層比昨天更厚的烈陽刷新高溫紀錄,一刷一疊,他覺得每天撐起Kuma時都更吃力一點。
  偏偏那天碰上一群校外教學的小學生,見龐然Kuma頓傻走來,便攀上附下,尋找埋伏在恆久笑臉後面,那雙真正的眼。而他在裡面,從Kuma的鼻孔往外窺,小圓洞裡擠壓太多殘忍的好奇,扯晃得他有些失衡,尖笑喧鬧在大頭內迴旋成迷幻的耳鳴。他又慌又怒,激動起來便揮拳向那群拍打Kuma面龐的小孩──其實是右手牽連的巨大右掌──誰也沒被打中,倒是看見Kuma將手往自己頭臉一抹,更覺有趣。一陣羞惱,接著又是左拳,Kuma左手一擺。平衡力道的同時他亦踉蹌,一左一右,一蹞一步。誰,在他鼻孔圓洞看不到的這裡那裡,按鍵錄影。
  於是一場荒唐就成了每次遊園的不得不,從此每天他卸下Kuma之後都更萎靡一點。
  「喂,還不換衣服?」刺冷聲線,將他的恍惚縫進現實。是馬尾女。

  如果能換一個人生,該誰的好?
  自從youtube的影片開始流傳,至今兩個多禮拜。遊園時間一到,他進入Kuma窒悶的身體,紊亂擺動,體溫灼燙自己。神智昏沉如柏油路上被蒸得歪扭的熱氣,曲折成此一問句,浮現心底。
  也許是他弟?「學學你弟弟吧」,他們說。弟弟不過就是前幾名的高中大學,大企業裡一個基層位子,隔壁處室的太太。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就。然而能這樣老實走在期待鋪成的路又何嘗容易?畢竟他身為哥哥,卻連一塊路磚都沒搆著:升學制度推擠著往前,到二十二歲便四顧茫然,用一份份打工偷渡時光,如今將近卅歲,每個月刷簿子卻沒有此時應然的,薄薄的闊綽。上禮拜父親轉寄一張產檢超音波的照片,仍然不忘附句「學學你弟弟吧」,他關掉手機,黑闃螢幕裡愣視離期待又更遠一些的自己。
  那麼應該是高中認識的大哥吧?他不在期待之內,卻也從不庸凡,依憑優渥家勢和發育過早的魁武身體,輕易將班級整肅為其私人組織:有人負責多寫一份作業,有人幫忙在考試時作弊;而沒有任何專長的他,似乎從那時就注定了出賣勞力的命運,每天為大哥跑腿,偷菸藏酒,送禮獻殷勤,往返著也就竊竊喜歡起每個大哥看上的女孩。據說直至今日大哥仍在地下社會活躍,不過那些都離他太遠了。
  然而哪一個他活不成的人生不是這般似近若遠。
  就算遊園此時,這近在身旁的馬尾女,如他一般高不成低不就,一臉恍惚滿身倦怠。但至少她才大學夜間部二年級,面龐可驕,肉身可恃,馬尾盪起見背頸骨節嶙峋剔透,時間和外貌都為她備足了餘地轉圜。他則矮短微胖,路人臉,新近勾起卅歲的淺紋,時常膩著一層油汗,人見不足生厭,卻也不曾多瞥一眼。但就是欠這麼一眼。行於世,如果招不來注視,腳下便少一片立足地。
  「Kuma今天還是一樣元氣滿滿呢!」馬尾女的聲音,人後冷冽,眾前熱沸。他在一旁有點羨慕。至少她不必透過扮演一隻吉祥物討好世界。
  而他在吉祥物內,躍動揮擺,只碰觸Kuma身體內緣的生硬塑膠,還有溽濕的高溫。隔著非己的身體,忖度他者的人生。

  他踱回房間,將身上浸過汗又乾的衣物褪去,按開電腦,一女性浮上桌面,眼朝上望,正好接上他看電腦的視線。海邊,她的上衣,遇水貼出身體隱約。他直愣盯著,偶爾瞇細雙眼,時又前俯凝視。直到十分鐘後電腦待機至螢幕暗去,她潛離桌面,他才恍然醒覺。
  風扇轉來,細風撫得他發涼。還是不行。他有些沮喪。
  那是大哥高中時最後一個看上的女孩。畢業典禮前大哥買了高中生最愛的潮牌皮夾囑他送去,他偷偷塞進一張紙條寫上姓名電話。那不是他第一次喜歡上誰,卻是第一次有所行動。結果只挨來一通「你好噁心」的電話,以及大哥一頓揍,畢業典禮當天只敢怯縮家裡。
  他沒死心。後來他就一直關注她,從網誌到facebook,從大學到外商公司,每張相片都下載儲存,按年份整理進桌面右上角,擺很久的「新資料夾」。桌面的照片通常是她最新上傳的自拍照。他再也沒認識別的女人,僅對著電腦裡永恆望著自己的她,一次次沉入白濁黏稠的欲望。
  但自從遊園必須加入大家所謂「跳舞」的活動後,就再也不行了。他頹地呼出一息,人又駝癟了些,癱上床。想是太累了吧,這陣子。
  意識消散之前,他淺淺地發現,穿過他的睡眠,今天會複製貼上成明天,而明天亦然。他發現自己可以從今天結束之前的隙縫瞇視明天的模糊面龐,如同他從Kuma的鼻孔裡望出去的笑臉擁擠堆疊。日子的樣貌不會變,他無夢的夜也不會。

  (節錄)

全文請見收錄本篇的小說集《瑕疵人型

(收錄於2013九月號《聯合文學》「新人style」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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