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盡處
一日盡處,終於起身離開座椅,把自己拖上床。闔上雙眼,暗裡藏餘光,浮亂的視線殘影中開始數算明日、後天、大後天。未盡的報告、幾乎趕不上的讀書進度、突然插進來的工作、該赴的約該回的信。都是幾月幾日幾點的計算和標記。一日盡處我終將明瞭日子並無止盡。
而後才恍惚間記起,那個幾月幾日,其實是自己的生日。
曾經我喜愛過生日,以為「忘記自己的生日」這種事不會真的發生,以為節日屬於眾人而生日專屬自己,都是慶賀或大許大諾的時刻,不真能忘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節日歡慶後並無勾銷任何,那些沉積的益發沉積,舊的不會離去也沒什麼新的到來。到底節日只是放假而無其他。於是我幾乎不過節,但仍然過生日。那該是面對這個總是在剝奪什麼的世界,最後一點不退讓,最後一點還願意期待的傻與天真。
直到廿三的倒數第二個夜,我終於忘記自己的生日。
要有多少對過去的悔,對現在的惶,對未來的迷惑與蒼茫,才足夠將一個人滿心期待的生日塗抹回可有可無的日期呢。
或許也不需要太多。一年多寫不出令自己滿意的東西,時時打開空白的word檔,一條黑線閃動得讓人發慌。草率將自己趕進研究所之後無所適從,同儕有同等學歷者畢業了、升學了,或者就業了、換過幾次工作了。而我在休學邊緣遲遲拿不定主意。沒有成就的日子,失落瀰漫,倒不真的讓人感覺到痛,只是像濕氣深重的季節,處處滲透,浸在一缸無形的水裡發黴發皺。皺成一團氣力洩盡的皮,坐看一切逐漸黯淡,不確定是真有什麼在某處熄滅了,或是我已轉盲,瞳孔包不住光。
當生日的光微弱一年過一年,直至我不曉得如何點起第二十四根蠟燭,我才明瞭歡天喜地過一場生日其實和歡天喜地過一次節一般徒然。或如跨年,花火排空,燦爛萬般,餘後僅留硝味漫漫不散。歌舞昇騰,多少願多少盼,像畢業的高帽欣然拋擲──回過身卻已如花落盡,踏成泥踐為土。總是那歲與歲,年與年交替之際,酒樂與祝賀使人以為自己終於過了一關。卻又是徹夜未眠酒醒之時,意識到我是我、這裡是這裡、現在是現在,始知一場覺一次夢多少狂態與縱肆都不能取消任何關卡。宿醉的沉與痛敲擊血骨,又頹敗一點的身子便是又升級一些的難關。那頹敗並非關於年老,而是人活著每日每夜都像石硯給石磨拖挪成汁,或多或少的乾枯和龜裂罷了。
「全球有六十億人口,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概算下來每天有一千六百多人生日,你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有什麼好開心的?」當生日於我不再是生日,而僅是一年中的一日,我想起國中時補習班理化老師這話。現在人口有七十億了,所以每天有一千九百多萬個生日。人世大概只是造物者手中一顆水晶球,造物者每天垂望一千九百多萬個願望齊射如同我們在高處觀望跨年的城。而從不應允任何一個,大概是造物者的殘忍,卻也是慈悲。畢竟人活著或多或少都以剝削他人為前提(這他人可為識者或生人),那麼一個願的圓滿又何嘗不會是另一個願的蝕缺。
而忘卻生日,同時也就不發願的我,是否讓造物者察覺某月某日的煙花秀少了一束,這不得而知。唯可知的是,二十四年,終於讓一個散著新生之光的生物,耗損成一個不再發光的不知物。由明至暗僅需兩輪的時間。從此無開始,無最後,無垠無重,懸浮如宇宙裡一石碎。
話雖如此,在頓時忘記又瞬間憶起生日之後,廿四的當天,我仍與親近的人約了吃飯,收了禮物。慶祝其實只是一場藉口──降生和生存無論如何都不容易,而揀個特定的時刻和至親摯友對坐一方讓我們繼續存活的食物,也才圈住一桌短暫的休緩。
就這樣,生日盡處我將自己拖上床。仍有沒回的信、沒讀的書、沒寫的報告、沒止盡的工作。我曉得次日醒來,我會為著自己又寫壞了這麼一篇東西而沮喪,為了堅硬難嚥的理論和論文而焦躁。我會繼續失語,繼續無功,如一死木的樹皮日漸剝落。幸或不幸,我也許會有廿五、廿六、以及更多,且如同大多數的人,日日艱難,歲歲蹣跚,每過一年都像好不容易將自己的頭塞過窄而緊的領口。
而後又是一件不合身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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