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佑



  磁卡湊近感應器,她卻聽見另一種機器的聲音。
  在她身後,古舊泛黃打卡機,正吞吐紙卡。其上懸空一手,接過紙卡,插入打卡機右邊第四格卡槽。
  那是三十八年前她剛進公司時使用的機種。後來歷經磁條刷卡,到現在成了感應式且能與悠遊卡整併,她以為這種機器早不復存在。
  手的主人轉過身,她首先望見名牌,是實習生。原來淘汰掉的打卡機都給這些人用。這一打卡點應是新設的,每天從這進出,都沒留意。
  手的主人面龐清俊,短髮稍飾以髮蠟,瀏海覆額而不遮眼,一臉好學生樣,家族聚會裡爺奶疼父母驕親朋羨的類型。體格高瘦挺拔,套裝也許是特地為此次實習新購的,僵直生硬,尚無衣裳久穿與肉身應合的線條。難掩生澀亦滿載積極,一腳還留在無塵的大學溫室,一枚白子;等著透過實習給公司蓋印,兵馬卒車,方才一枚棋子。
  他看見她,併步趨來,恭敬親切:「您好,我是今天開始上班的實習生,我……」話音未竟,一聲門口跟來的「佑佑!」便引他回頭。是熟識的同期,一見面就不住寒暄,搥胸勾背,惹得被喚作「佑佑」的他腆然應答。匆促間就要被帶走了,離去前轉向她,點頭致意。
  她卻怔然佇立,稍稍微笑,不知是為了回應那實習生,或是為了別的什麼。一面對自己喃著,佑佑,佑佑,眼神停在舊式打卡機右邊第四格卡槽,卻又像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五點五十五分。檔案室的壁鐘沒有秒針。她緊盯著,覺得每分鐘之間無比漫長。
  沒有秒針的鐘總是這樣。認真監視,時間彷彿靜止;沒怎麼留意,倏地瞥見,才驚覺已經好一會兒了。
  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時,她是否想過未來三十八年也不過是一面沒有秒針的鐘?事情一件件落下,身於其中不覺動靜,直到有一瞬猛然清醒,卻已到了只能回頭的年紀。
  那時候求職,頂著名校光環,挑了規模最大的公司,工作內容和大學專業最接近的財務部。對外體面,對己也有個交待,對未來更是無限盼望。年輕的理想,兩排路燈一盞盞接連點亮,一路耀眼直至彼時她還望不穿的時間盡頭。
  十年後,她已從助理升專員,專員再升高級專員,如今又一次,名字列入下一波人事調動名單。名片盒裡只剩幾張,拇指撥起,一張張回彈,啪啪啪啪,下一批上頭印的就是「主任」了,她欣然一笑,啪啪啪啪,聽進耳裡想那是上任第一天整個部室的掌聲。恆溫二十三度空調,一片白光,她卻心跳得緊,雙頰紅熱,滿是醉醺相。
  也不是沒有缺憾。名片剩得不多,租屋裡喜帖喜餅倒積得很多。早幾年還帶點回去探視父母,現在卻任憑久置過期。不是不想,只是太天真了,以為這事就同所有連續劇和電影,端賴偶然與巧合。終於了悟人際和工作一般勞神費力的時候,天真早拖成了不得不,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想望。
  於是將自己推促給一個同樣不得不的男人。誰都清楚明瞭,湊合他們的不是情愛而是歲月,然而誰都樂見其成,畢竟事業有成婚姻有著落無論如何都不容易。再一次她對外體面對己有交待,但這下她的未來得多考量一個人,路燈閃爍,雙人床上濃厚的鼾息在旁,她惟恐不經意就吹熄了燈。
  卻沒料到得再多考量一個人。
  上任不到三個月,確定有了。男孩,算了筆劃,「佑」字好,所有人順其自然暱之「佑佑」。
  佑佑,佑佑,她亦如是喚自己的兒子,未曾改,直至今日遇上另一位佑佑。鎮日恍惚,調閱檔案發現這位佑佑是在財務部實習。好久以前她還在那裡。現在她在檔案室,對著沒有秒針的鐘發愣。
  時間過了五分鐘,她沒發覺;生命過了很多年,她來不及。
  六點整。下班鐘響。她回神來。仍惦著那實習生,盡速收拾妥當,疾步往那古舊打卡機,途經廁所繞進去梳理在辦公室乾燥一日的星髮。
  磁卡湊近感應器,她望著對面那台淘汰給實習生用的打卡機。她將自己挪近其右第四格卡槽,瞇視卡上,下班時間已經印上。她直起身體,轉頭望向長廊盡頭出入口,入暮城市已點燃成堆光火。

  下班回家路上,她順道提了三個便當。烤鯖魚、蔥爆牛,另一個沒有主菜。
  回家坐上餐桌,塑膠袋裡裝牛裝魚兩個便當疊著。她打開自己的,卸去橡皮筋時彈著了,說不上痛的感覺微微刺著手背。她沒開飯廳的燈,倒點亮廚房抽油煙機的小燈,暈得一格長方形的白飯暗黃。有意無意地,她吃得很慢。但直到她將沒有菜可配的白飯都一粒一粒刮乾淨了,塑膠袋裡兩個便當仍然靜置,滲出油膩的味道。
  上一次三個人的晚餐是什麼時候?
  想不起來了。她聳聳肩,將橡皮筋束回淨空的便當盒。起身回房,從飯廳轉向走廊,左邊第一間,她稍停留。門關著,門縫透出白光,光裡含著冷氣,拂過她的腳背,才站一會兒便腳踝痠軟。再繼續趿著拖鞋,走廊盡頭右轉,她才開門進去。
  長桌上一排機器,由門口至內牆:掃描器、影帶轉錄機、尺寸大到不便攜帶的筆電、外接式硬碟。她一一啟動,器械低吟,筆電冷光是唯一的亮源。
  她坐在筆電前,自右側櫥櫃取出一捲錄影帶。那是早期錄影機使用的格式,現在帶子越做越小,或用記憶卡,早些年的卡帶已不適用。
  卡帶置入影帶轉錄機。轉錄機上的小螢幕,筆電上的大螢幕,同時浮現同樣的人影……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切的?
  這她也想不起來。大概一兩年前,他們整理屋子,翻出兩大紙箱回憶,四分之一是錄影帶,四分之三是相簿。
  處理掉吧,他說。
  她聽了心中一凜,走去橫在他和紙箱中間。第一次,她不向他妥協。
  結婚這麼多年,她一直沒多說什麼。他四十歲發夢離職創業,最後只剩比空夢更空的存簿,她沒譏他;失業守在家裡,失了自信不願再挫了自尊,不肯分擔家務,她沒怨他;終於依憑以前的人脈兼些小差,錢也只夠自己花,拿不回家裡,她沒求索他;做業務,賣一臉初老男人的老實相,天天往外跑,晚歸或乾脆不歸,她沒質疑他。
  如今看著擋在紙箱前的她,他才曉得了。第一次,他對她體貼。之後陸續為她購入所有能將相片和錄影電子化的機器、一台新的筆電好處理這些龐雜的資料、一只外接硬碟供備份。
  從此她每晚都關在房裡,掃描相片,轉錄影片。他更無罣礙地晚歸或不歸。體貼到底了,反倒像算計。
  今晚她依舊繼續這費時工程。她的兒子佑佑,螢幕裡兩歲,聽見掌鏡的她喚,向鏡頭趨來。經她一逗,童聲笑起來格外清亮。粗糙的影像裡佑佑轉向矮桌上她為他備好的果汁,兩手合握塑膠杯,盤坐地上,咬著吸管朝她笑,半晌飲罄。
  隔著時空,兩個她見狀同感欣慰,一同哄著,佑佑好乖,佑佑好乖,螢幕內外聲音疊合。佑佑再一次朝她走來,小手撲上鏡頭,她亦一掌壓上筆電螢幕……啊佑佑,再做一杯果汁給你吧?

  磁卡湊近感應器,顯示打卡時間:早上八點半。她知道自己來得早了。
  其實她今天連起床都早。她是早市果菜攤第一位客人。紅蘿蔔、蕃茄、鳳梨、便利商店的優格、家裡存著的蜂蜜和果糖。七點多,連空氣都還惺忪,她摁下果汁機按鈕,一切都攪糊了。
  紅粉漿,透明杯,牛皮紙袋。她緊緊揣在懷裡,打卡機前徘徊,間或踅進廁所幾次,對鏡整理自己。
  八點五十五分。這向東的出入口,晨光落降大理石地,金燦逼人。逆著光她終於望見熟悉的身影走來。
  實習生佑佑,時隔一天又在此時此地撞見此人,對她擺出相當客氣的驚喜。
  「昨天真的很抱歉……」他接過打印時間的紙卡,放回卡槽,向她走來。
  她彷若無聞,畏畏惶惶將紙袋塞去,一面埋頭囁嚅,有聲無字,渾糊不清。
  她覺得自己內部有個聲音膨脹著。一聲呼喚,關於名字,關於兒子。然而她還清楚。也許就是太清楚了,這聲呼喚才嚥得有些費力。

  當年她上任財務部主任後、確有身孕時,上頭調一個同期來支援。將產假和自己的休假湊一起,將近三個月,為此她有些感激,回復上班那天特地提一盒千元法式點心。
  卻見這代理者端坐她的主任辦公室。滿是與她品味相異的擺設。
  耳語遍遍,說那女人趁虛而入,疏通過上面了。好事者甚且將「疏通」代換成「睡過」,否則怎能三個月就擠下她忠實拼了十年的勞穫?
  坐回升職前的位子,丟掉所有沾附流言的紙條,一天吃完整盒千元法式點心。從此死了心卻狠不下心,怨懟這裡又仰賴這裡。於是就只是工作。只是工作的人可有可無。流浪各個處室,從管錢的,到管人的,最後退到管紙張的檔案室。
  檔案室,全公司戲稱「養老院」:專俸年資早已屆滿卻遲遲不退休者。
  這裡只有她和另一個老愛梳個髮髻的女人。除了協助調閱與歸檔,意興闌珊為每年一篇報告寫幾個字,便鎮日碎嘴。多以養身秘訣為談資,即便她們比誰都明瞭,到了這時候,再怎麼養也是徒見敗壞。
  六點整。下班鐘響。她起身收拾,不知該不該期待再見到那實習生。
  拖著其實沒怎麼工作卻十分疲累的身子,她將磁卡湊近感應器,眺向長廊遠方出入口,滿溢燈火。鐘響午休,鐘響下班,鐘裡頭零件舊了,窸窣咿呀,這敗壞聲便是她對一輩子長的鐘響發出的嘆息。

  (節錄)

全文請見收錄本篇的小說集《瑕疵人型

103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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