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與精與深
布拉姆斯的器樂曲之難,非在於音符的大量堆疊與鋪張,而在於其精簡。精簡,卻每段樂句都是洪荒,每個音符都是宇宙,如何在樂譜裡翻出那淬鍊成晶而散落各處的素材,並串成銀河,才是演奏者得耗上數載的追索。
例如第一號鋼琴協奏曲,D小調,開場僅以定音鼓滾奏及樂團琶音推展和聲,便開拓一太初混沌,隆隆亂雲。狀似簡單,然而這其實考驗的是一個樂團最根本的「質地」。每一把琴如何奏出厚實的聲音,每一個聲部如何以和絃扣準彼此,指揮如何拿捏和絃裡每個音的比例,這些樂團合奏基本功,不消幾小節便見真章。
十一月三十,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他們的演奏完全撐起此曲開場這般精深結構,每一次運功都像揮毫,音粒遒勁,墜成水銀。是在這樣的樂團前導後,鋼琴方才自煙曖處踱來,Zimerman的觸鍵如踩在微霑的柔土,踟躕復徘徊,沉吟極處那未發的愁語深藏樂句遞換間。隨後Zimerman嶄露驚人的演奏爆發力,一架鋼琴和樂團抗衡而有餘。一如布拉姆斯創作的許多有獨奏樂器的器樂曲,這首鋼琴協奏曲是由樂團和獨奏者共築整體,而非主從之別。Zimerman恢弘大器的演奏,讓樂團不必屈讓。天地之於盤谷,巨人弓身便揹起一個世界,樂團和獨奏者彼此角力又將能量整合成神話般的巨大場景。
事實上,Zimerman和樂團當天的演奏並非完美,砸錯音者有之,音準和聲音的融合度失準者有之,以個人偏好而言,Zimerman對第二樂章的處理稍嫌僵硬了些。不過那不是「但是」之類的轉折,亦非「已經很好了」這樣的妥協。與其「瑕不掩瑜」一詞帶過,我倒覺得偶爾凝望這些極微小而易忽略的疵孔反而能讓一切真實。這是臻至一定程度的完善後才能到達的境界,在此之前,瑕就是瑕,瑜就是瑜,兩者相抵,正者成負者敗。毫無差誤的演出當然很好(但我想再怎麼樣都該有些不足,差別只在於衡量的刻度),但有些時候正是這些浮塵般的小錯讓人坦然:啊,台上這些人畢竟還是人。細塵不為演奏者蒙上任何陰影,卻能為神話除魅,為所有崇拜和讚嘆找到踏實的落腳地。無論是玉的斑點還是玉的光澤,都是一塊玉的個性賴以所存之處。
似乎上半場還有所保留,到了下半場,楊頌斯才領著樂團,煙花炸夜空那般現出其炫麗。下半場為理查‧史特勞斯兩首敘事性的樂曲:《唐璜》和《玫瑰騎士》組曲。史特勞斯把交響樂團當劇團用,以龐大的編制和配器架構舞台,不同樂器演奏不同的旋律,像角色步上舞台,宣唸那些誇誕卻逼近真實的台詞。楊頌斯則以極富戲劇張力的指揮,引爆樂團的能量:音量堆高至極處卻霎然噤聲、高亢時埋一絲隱隱繃著的危機、談愛之時鋪張出無視萬物的浪漫園地。指揮帶領樂團,讓《唐璜》之死益發荒唐;讓《玫瑰騎士》手裡那支銀玫瑰轉出鑽石脆光。此二曲有大量管樂器獨奏,挑戰演奏者的膽識,又尤其法國號,必須掐住音量、音準、音質和跨音域之間的精準技巧,才能將樂團的聲音裹上一層亮而不刺眼的金箔。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法國號手顯然深諳此道。
出乎意料的是,整場音樂會最令我動容的,不是布拉姆斯的自抑辯證,也不是史特勞斯的絢爛鋪張,而是《玫瑰騎士》中幾段以小鼓滾奏帶出的圓舞曲,以及第一首安可曲《撥奏波卡》。此二曲種,任何樂團皆可演奏,幾乎不具任何技巧挑戰,且樂曲結構簡單(固定的節奏作底,朗朗上口的旋律,千篇一律的和聲進行),因而容易被視為「俗」樂。不過,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演奏的圓舞曲和波卡令我怦然過後,我才明瞭,真正立判高下的,不是困難的樂曲,反倒是如此簡單,簡單至人人可為者。
曾有開餐館者道,試廚師的功夫,一盤炒青菜即可。他說,青菜要炒得好,訣為「鍋快、油熱、水從周邊下」,翻鍋的技藝,油溫之掌控,下水不是液態的水入鍋,而是在流到鍋底前便蒸成熱汽,用高溫水汽逼熟青菜。專擅者,菜葉晶亮,汁水全鎖在裡頭而不積於盤內。「所以一般家裡炒得滿盤水汪汪的,都是把菜汁炒出來了,甜味全部流光,完全嚐不出青菜的滋味」。
人人可為卻人人不知所謂,只有極少數者知曉箇中之別。例如圓舞曲,但凡舞曲,神髓在皆在韻律,而圓舞曲的韻律就在其三拍子。很多演奏者,出於傲慢或不察,容易把三拍子當成節拍器。然而,圓舞曲的三拍律動,不只輕重有致,更重要的是三個拍點的長度不同。那是極細微的差異,樂譜無得記載,如人之談吐風韻和口音難以形於文字。那甚至不能言傳,大抵不會有指揮規定這三拍孰長孰短,全仰賴一整團人憑其音樂素養,彼此整肅為相同的律動,是身體的共鳴,靈魂的共振。那不只是技巧問題,更關乎品味,關乎對音樂及其文化脈絡的細膩體察。
於是成敗在此。樂曲如何通俗,卻是演奏者決定它是汁水滿盤而無味,或是油封其清甜的炒青菜。平庸與超凡的界限,是靈與性的聰敏細巧,讓腳邊一抹虛線,比一道高牆更難跨越。
無獨有偶,角田光代在〈三月〉中談起炒青菜,說那平常是「不會令人感受到炒菜技巧的料理」,但有一家開在名古屋的台灣餐廳,不但每一道菜都好吃,更是炒青菜讓她感到「值得一提」,且對炒青菜嘆道:「真是抱歉啊,以前都沒把你這道菜當一回事」。
那晚的圓舞曲段落和《撥奏波卡》所給我的,大抵如是。相對於其他段落,此二者樸實得令人驚艷,像是一餐遍嚐珍味,卻是那盤尋常的炒青菜最難忘懷。我想起聽音樂的原初,雖不是受這類舞曲啟發,不過也相去不遠:只是覺得好聽而已。音樂聽久了,難免陷入名曲或難曲迷思,一味追逐那所謂「高度」和「深度」。卻是像這樣一場音樂會,這樣簡單的片刻,引人回望,遐遠處一光點,一滴冰晶淚,命中第一次受音樂感召所垂落。
音樂景深處,是生命讓一切收束至浩瀚渺遠的一點,是在那點生命被刻寫意義,如原子光爆,復吐露繁衍萬千世界。
音樂景深處,是生命讓一切收束至浩瀚渺遠的一點,是在那點生命被刻寫意義,如原子光爆,復吐露繁衍萬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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