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休息室
該說是意料之內或是出乎意料,這裡沒有絲毫感傷。家族成員各自圍得一簇簇的,滑手機,睡覺,訕訕搭些不著邊的話,分食方圓唯一一家便利商店的各種食品。甚至備有撲克牌者(或許也是便利商店買來的),間或轟然笑鬧,孩童追跑於席間。沉默與嘈雜相間,熟識與陌然同處,滿室紛亂正如各種熟食氣味混為一談,這裡供人等待。
等待一具身體化為虛燼。
「家屬休息室」,這「休息」二字約略點出死亡是件多麼勞費眾人心力之事。眾人拜了又跪,跪了又起,循一圈供花,再循一圈供燈,燭與香薰得人心飄忽,飄忽之際仍得定神於分發至手中的經文,那麼繁密的文字,那麼不起眼的句讀,稍一閃神就跟不上誦念的行列。而後仍是跪,仍是拜,每一次起身都要絆到海青長長的衣襬,每個人長長的一生總是要被他人的死亡絆倒過幾次,再搖搖晃晃將自己站起來,總有一天要被自己的死亡絆進棺木裡。
現在是活著尾隨他人的棺木。棺車開得極緩,家屬走得極慢,從公祭會場走到火化場,一個街廓長得像每一個望不穿的日子。沿著車道的邊陲,白虛線劃出兩樣時間:死亡的葬列,每一步都近乎凝滯;凡常的世界,每一輛車都彷彿追逐,呼嘯而去。火化場的接待處,葬列與葬列相遇,十幾排人各自念禱,不同速度的經,不同聲韻的咒,不同宗派不同教。說法上是,將經文迴向給死者,使其不畏烈火,提起正念,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沒有信仰的人依靠信仰,唯信仰讓生靠近死,讓生得以被死諦聽。只是不知這一室眾聲喧嘩,亡者是否真能辨認自己的家人。
葬儀社的人說,燒完大概要兩個半小時,現在大家先解散,各自休息,時間到了會再來集合大家。這段話其實只要代換幾個詞,就近乎旅行團抵達某一景點時,導遊透過大聲公傳來的廣播。於是大家在這裡,家屬休息室,除了身體的疲憊與餓,而無其他。感傷或涕淚,那是一個街廓前的事了。在不是用餐的時間用餐,揀些微波食品,沒有微波食品就吃熟食或泡麵,熟食泡麵也沒了,那就將就些零食吧。人的一生,有多少這樣的時候,能有這麼完整的時間吃這麼破碎的一餐。
儀式催化成的集體感傷淹過一雙雙眼睛,如今潮退一般遠去,家屬休息室裡盡是浮腫而空洞的眼神。因而談笑也只是皮肉的談笑,如夢囈,如譫妄,一切都發生了卻又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話題偶爾飄落方才那場儀式。說起儀式裡的各處鋪張,艷花與鮮果排成浪,拱起一幅裱褙起來的生命。信者的說詞是,儀式裡的一切都是為了亡者。但非信者都明白,也許信者自個兒也心知肚明,任何儀式都是為了生者。甚至是,為了那些不至親不熟故的生者。死亡的祭儀讓那些人的追悼有個去處。真正的追思和哀悼並不需要儀式,而將埋伏成日常生活裡不經意的突梯與墜落。
像那七七之後某日,母親說,她原訂的聚會取消了。突來的空檔中,有一瞬間,她想要撥電話給她的母親,問問看她身體如何,一如這麼多年來的每一日。直到拿起家用電話,按下通話鈕,聽筒那頭傳來平穩的長音如靜止的心電圖。她才恍然想起,啊,已經不必了。不必了。
絆倒與站立之間,祭儀與日常之間,家屬休息室這兩個半小時像潛入另一段生命前的一大口呼吸。像把死亡掀起的巨大皺摺抖一抖,撫一撫,其餘的綻裂,其後再繼續縫補。縱使從此而往,永遠都會是掛一漏萬。
火化場的樓上,家屬休息室,人人在此搬演日常。滑手機,小盹,對著家族裡的人澀澀地聊著。或者玩鬧。每一個被死亡撞擊得虛浮的心,都需要這些日常將自己錨定回現實。況且也不能太靜,不能真的靜下來。靜下來大家會心照不宣地抬頭,望向懸掛上頭的螢幕,注視那位被編號的家人,那僅存的時間。
那便是一個人,一生,一具身體,所能擁有的剩下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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