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
兩個人,一餐飯,一日上桌三回。方桌兩邊各擺一副碗筷,靠牆那邊倚湯和飯,剩下空間便是兩菜一肉,今天中午蒸魚,魚盤旁邊一朵月曆紙摺成的小盒。圓鍋圓盤圓碗,填一張方桌滿。
說不上圓滿。卻也未嘗不滿。
她替自己舀湯,替他盛飯。無語。木筷偶爾躡過瓷碗,跫音都謹慎起來。而後她伸向魚,撇開蔥薑,筷尖一劃一張,腹肉與背二分,腹又二分,翻過來剔去魚刺,再拈一小搓蔥薑擺上,一份放他飯上,一份自己接著。
還沒送進口裡,蔥薑已落些許入碗。近來,手間或這般顫抖,且愈發頻繁了。
你說,這魚鹹了點吧?
舌尖尋著一根刺,推出來,丟進小紙盒。
舌尖尋著一根刺,推出來,丟進小紙盒。
也不待回應,她便又自顧講起,今天沒注意,醃太久囉,鹽抹上後我幹什麼去了?停頓半晌,又嘆,唉,想不起啦,也沒留意一個小時就過去了。真是。你多配點飯啊,也別舀那魚湯了,肉都這麼鹹了,那湯不能喝啦。唉,難得吃魚呢。你也說說你兒子,別老是買雞買豬的,換著吃嘛,再說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肉還得多吃白一點的是,你說對吧?
她逕自說著,說著湯到口邊,好幾個字便混在裡頭一同嚥下。
那時他們認識三個月,還算新,開始有些舊了。像總算合腳的鞋,像他載她回家的路。一下子還分不開,便雙雙繞著她家樓下公園踅。說不上分不開的理由。分不開本身就是理由。就沉默地聽彼此踩過落葉,踏過一塊突起的磚。夜跑的男子追過,待他們走了四分之一圈,又被男子超前一回。
直到他一聲「妳說」。
像這聲開話頭的習慣,還算新,但她也逐漸熟悉了。
「妳說,我們明天怎麼約?」
她沒回話。她曉得這話頭的意思。
他也沒等她的意思,啣起未消的話尾說起,「明天我有個案子要忙,可能得加班,晚餐不能一起吃了。可以約晚一點,反正禮拜五嘛。看電影如何?我們都還沒一起看過電影吧。不曉得最近什麼好看……我回家翻翻報紙再跟妳說?前陣子聽我同事──」
風亂光,燈影斑駁,他每次「妳說」這般話頭一啟,便自個兒叨個沒完,如一陣葉落。她並不慍,只是有些出神。有點想鬧他:你的「妳說」可從來沒讓我說過什麼呢。卻只是哂哂,把話抿著。靜靜的,很好。聽他說話,很好。
她湊向他,挽過他的手。今晚有月,有暈,有點涼,但不冷。很好。
就又走了幾圈。每一段路都是舊的,但有他在旁碎語,她便覺得自己是新的。
夜跑男子又超前他們,精瘦背影在路盡處左轉。
她挽著他的左手。準確來說,是有些費力地提著他的左手。慢跑者經過。快走者經過。散步中的情侶經過。他右腳跨一蹞,只向前半個路磚的距離,再把左腳拖到和右腳平行。每個禮拜二和四下午,他右手拄拐杖,左手交給她;她右手扶著他,左手推輪椅。兩個人,五隻腳,一對輪子,被時間經過。
他六十,她五十四,行走起居盡皆關卡。例如從四樓的家走到一樓要花十分鐘,由下走上反倒快一些。年輕時總覺得下樓梯簡單,要到身體勉強起來,才知道往下走得提住自己的重心像拉著一條垂危的命,反倒上樓梯還輕鬆些。又例如他們暗色木質系的家,自某天起,一道金屬扶手攀上牆壁,蛇繞滿室。工匠鑽洞敲打一整天,她在粉塵中愣愣看著這個家被扶手切成兩邊,正如那一場病將他切成兩邊。左邊不能,右邊雖能,但仍比常人遲緩許多。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們就寢前,她巡過門鎖、瓦斯開關、各房電器,回到臥房驚見他沒躺上床,而是倒在床旁。等救護車,三分鐘像三年一般長,她猛然想起,有此一說,這個時候要把病人指尖刺出血。她翻出一根針,急著抓起他的手,這才發現自己激烈顫抖,針抵上皮膚卻使不上力。刺下去,她催自己,快刺下去。但無法,她下不了手。針頭徘徊於兩人指尖之隙,聲與淚從她體內潰湧而出。而後救護人員趕至,那根針在一陣雜沓中滾到角落,眾聲紛亂,她仍然依稀聽見那針撞上牆壁的聲音,若墜碎一滴冰晶。
他醒來時,她握他的左手,喚他。見他張嘴,微微吐出不成型的音,她感覺有誰在她在心上鞭出一條痛痕。她早知道了,醫生幾張片子幾句話便交代清楚,血栓導致語言區和左側運動區受損。她不曉得怎麼對他說,說什麼都像宣判,說什麼都像要吹熄他眼底一絲盼望。他嘴角滑出唾液,她起身去拿衛生紙,才一鬆手,他的左手便如無主物般掉落,掛在床沿。她就近為他擦拭,垂下眼,不忍看他滿臉徬徨,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再是自己。
從此日子走得很慢,但沒有停,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時間暫停。至少他病後她是再也停不下來了:她屢次推卻兒子遞來的人力仲介,堅持自己照護。
他們的獨生兒或許算是這場厄變中唯一的慈悲。夫生病那時,兒子正好大學畢業。夫的公司很是體諒,安了一筆慰問金,還直接讓他們兒子來就職。兩年下來,夫的病大致穩了,不會更壞,不再更好;兒的工作也妥當了,偶爾帶女孩子回來給他們認識,每個週末提一個禮拜份的食材過來,讓她不必出門買菜。夫初病那些日子,有時心力消耗見底,她暗自盼望隔天就是末日,然而,等了兩年沒等來末日,倒也漸漸習慣每一天為他量血壓開始。
習慣每個禮拜二和四下午到公園走路,被所有人超越。她的右手稍稍拂上他蒸熱的體溫,轉過頭去問他要不要休息。他無表情回望她一眼,撇撇頭,但也不再走,就只是站著。她看他晃蕩在樹影中的側臉,枝枒揮空,鳥鳴啁啾,身後涼亭那些和他們一般歲數的老男人們群聚下棋,棋子敲落棋盤。聲音都還在,但他們被關在聲音之外。
只因他是再也不說了。
還是有那麼幾件事,無法習慣,甚且有些恨。為什麼偏偏是不能說。那徒勞的恨意正如那根沒能刺進他指尖的針,被踢到角落,滾出一地無人搭理的喃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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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見收錄本篇的小說集《瑕疵人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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