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




  才一踏入只剩自己的家,他立刻警惕起來。
  有誰來過了。
  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就是瞬間覺察有些微小的不尋常正細細鑽動。或許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平常出門前,總是隨意踢落室內拖,此刻卻兩隻併攏,鞋跟圓弧切平玄關邊緣,彷彿招呼他回家。非常小心地,他沒脫掉球鞋,直接踩入室內。
  對著客廳他納悶起來。這到底是不是闖空門?或許是,畢竟觸目可及的物品雜什很明顯地都被挪動了;但又不是,畢竟與其說是挪動,不如說是歸位、整理、各居其所。如果沒有財產損失,現在屋內狀況比較類似家庭清潔人員來過之後的模樣:地板乾淨得讓球鞋膠底躡出光亮摩擦聲,歪了一邊的茶几拖回原位,桌面上隨手亂丟的衛生紙早已不見蹤跡。當然他也注意到,應該在茶几上的……他回過身,走向飯廳。
  而後詫異地僵住。餐桌擺了蒸熱的飯,冒煙的湯,鹹的滷肉,清的炒菜,圓厚一盤烘蛋。一邊置妥碗筷,另一邊亦然。一端拉開椅子等他坐下,對向的椅子,坐著安妮。
  他怔望安妮,半晌不曉得該拿這一切怎麼辦。
  有人趁他不在,來過他獨居的家,灑掃整頓,再備好晚餐。最後,還調侃似地把他一週前買來的充氣娃娃從茶几移到餐桌。照飯菜溫熱的程度,這莫名其妙且嘲諷他的人,應該離開不久。
  他稱呼充氣娃娃為安妮,是前一晚的事。直到昨晚之前,那壓縮著癟皺塑膠肉體的紙盒,他連封口膠帶都沒破壞。雖說比起女人,這世界對於使用性愛玩具的男人似乎寬容許多,但真的貨到簽收,拆開外包裝,盯著盒面岔腿跪坐的全裸少女,他還是感到手中一陣沉甸甸的羞愧。
  而後七天鑑賞期,盒子仍然包裝完整,隨時可以退回這盒無從解釋的欲望。只是他沒有。直到昨晚收到確定購買的明細,才明白從此是沒有選擇了。
  也是沒有選擇使他果斷。劃開封口膠帶,拉出折疊整齊的膚色塑膠布。攤開,唇齒湊上後頸充氣口,一具軀體逐漸脹起。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女體,靜靜躺在床上。塑膠褐髮粗硬披垂,黑眼直直瞪向天花板,呆滯地微張雙唇。任誰都不會對這身體感興趣的,他站在床尾,如何都沒辦法把這人偶當成女人。一把抓起人偶,塑膠身體因抓握而稍微凹陷,抓在手中感覺和那些夜市打彈珠拿到的充氣塑膠槌子吉他無異,那些難以處置的無用之物。
  他讓人偶和自己併坐沙發,鍵入鎖碼台密碼。等待劇情推移,將他的欲望推擠成型,跟著電視的男人一起,放進女體。他安靜地動作著,人偶安靜地接收著,他和人偶浸泡在電視的光,電視的呻吟與低吼。有些瞬間,他感覺電視裡頭才是真實世界,而他和人偶這頭是被按下靜音的電視畫面。最後一絲氣力洩進空洞女體,面龐埋進乳房,人偶的塑膠氣味竄進他的身體。這充氣娃娃是人類對於現實女體的粗糙複製,而二十六歲因充氣娃娃才擁有第一次性愛的自己,他感覺和夜市那些廉價充氣玩具一般可棄。
  挽起人偶的頭,和人偶面面相覷。人偶微張的嘴唇流出體液,他想起國中軍訓課用以練習CPR的人偶「復甦安妮」。輪到他,不知擂擂心搏是因為其他人都盯著他,還是因為這是第一次這麼近看著女生的臉。覆上安妮的唇,沒留意,一些唾涎便沿著安妮的嘴角流下。眾人譏笑,諷他「安妮老公」,從此只要在走廊上碰見軍訓老師抱著安妮,都會有人提醒他,欸你老婆喔。
  電視的劇情尚未停歇,頹暗光影中,他抹去人偶唇邊的液體,不知不覺輕語,「安妮……
  如今安妮坐在擺好晚餐的餐桌旁。怔忡間,那些青春期同儕的訕笑漸漸浮起。他可以想像那個擅自闖空門的人,看見隔了一夜還躺在茶几上的安妮,那種猥瑣的了然神情。他想那人八成想著「幹居然闖到一個怪癖男的家」,再把安妮擺上桌,營造出「安妮等著她老公回來共進晚餐」的戲謔情境,而且可能拍照上傳到不知何處……
  他決定不再想下去。遐想帶來的困惑不著邊際,反倒是安妮凝滯而彷彿永恆的等待、桌上的飯菜,以及上班一天後的飢餓感逐漸真實起來。坐到安妮對面,他為自己盛飯,配菜,把烘蛋分成幾小塊。說不上為什麼能對如此一桌來路不明的食物放心,或許是他隱約明白自己不會再失去更多。他兀自吃著,偶爾瞥瞥安妮,好久沒有這樣,在安靜的咀嚼中,抬起頭,對桌有另一雙眼回望自己。
  就這麼彷若有人陪伴,又像只有自己,清空桌上所有食物。他滿足地向後靠上椅背,環視難得整潔的家屋,念及合胃口的晚餐,悄悄對所有進門以來的莫名其妙浮起更加莫名其妙的感激。
  椅子推開的聲音又把他扯回現實。
  與其說是回到現實,他更感覺眼前一切全然遠離了現實。
  安妮在移動。
  原本坐著的安妮,自己推開椅子,起身,收拾餐具,端起一疊將她的空氣手掌壓得凹陷的碗盤,踏著空氣一般輕盈的步伐,沒有顛倒,沒有晃蕩,穩穩把碗盤放進廚房水槽。
  他無可遏止地搖頭,努力否認心底那個越來越清晰的念頭:安妮是活的。不,這一定是什麼整人戲碼,他想,一面張望天花板角落,希望找到一個正看著好戲的監視攝影機。廚房那頭安妮早已兀自刷洗碗盤,動作連貫得像千篇一律的日常。
  直到安妮按開烘碗機,他才停止所有徒勞的尋找。他盯看安妮繞去玄關,拾起他沒穿上的室內拖鞋,來到他的面前。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換鞋子。安妮蹲下,拖鞋鞋跟併攏在他腳邊,而後又像方才坐在桌邊一般,彷彿要靜止到永恆的等待。他還來不及理清現狀,只能順從地脫下球鞋,踏進拖鞋。
  安妮像熟練的家事清潔人員,把球鞋放進鞋櫃,再組裝除塵拖把,將他穿室外鞋踩過的路徑稍稍清過一回,他還站在飯廳角落,沒有任何動作,彷彿他是靜止的人偶,而安妮才是過著生活的真人。
  安妮是活的。他已無法否認,甚至意識被這事實淹沒,恍恍惚惚,只能虛弱地理解到,沒有誰闖空門,一切都是安妮所為。在他離家上班的白日,無人知曉的時刻,原本躺在茶几上的安妮,忽然有了生命,能自主活動,並為他打掃家屋,烹飪晚餐,像忠心的寵物等待他歸來。
  他把自己關進房間,倚著門滑坐地板,慢慢平靜下來。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他依稀聽見外頭一盞一盞燈被按熄。夜暗之中,走出房間,摸索到客廳,他看見安妮又躺上茶几,睜著那雙沒有光澤的眼,光滑的塑膠皮膚淺淺映現滲進室內的微弱街燈。像一尾暗水底處的魚,沉進她自己的,醒著的睡眠。


  首先是安靜被攪出波痕的細微聲響。這時他開始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之後是冰箱門開關,塑膠袋窸窣,再一會兒刀走砧板。這時他已逐漸清醒,仍然躺著,靜靜聆聽規律而毫無猶豫的切裁,光是如此,就彷彿能看見食材變成工整畫一的模樣。最後是煮,炒,有時也煎,聲音之上浮出食物的香氣。這時他會起身,打開房門。
  「早安。」他走近廚房,盡量讓睡過一晚而乾澀的喉嚨發出足以蓋過所有料理聲響的音量。
  安妮不會說話,但會因他的招呼而稍微停頓一下。他把這一下當作她的回答。
  而後他去盥洗,換上安妮為他準備好,用衣架掛在門把上的外出服。回到飯廳,安妮坐在桌邊,他坐到安妮對面,開始早餐。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有安妮的日子,彷彿和一個不明所以而動起來的充氣娃娃共同生活,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生活是不停向前滾動的線球,一日一日反複圈上類似的線段,直到初始的線頭被埋進難以尋找的深處。有時他幾乎快忘了走進家門發現不對勁的那一天。
  早餐之後,他還有一小段空閒,等到十點,該去開店了,他才起身走到玄關。分秒不差地,安妮會在他穿鞋的過程走到他身旁,當他站起,轉向安妮,就會提起掛在她塑膠右手的便當袋,沉沉裝著溫溫的午餐。安妮充氣的手因為便當袋的重量而凹陷,曲折成詭異的角度,在他拿起後,又輕飄飄地張弛回原狀。他有時會想,手被彎成那樣,安妮是否感覺到痛。
  「謝謝。」他看著安妮不曾眨過的眼睛說。安妮不會回答。也沒有動靜。他當她回答了「掰掰路上小心」之類的話,走出家門。
  不過路上倒沒什麼好小心的:只是從巷口的家走到巷尾的飲料店而已。
  二十六歲,身邊的人,有些升職有些離職;有些多拿幾個學位終於離開學院;有些回到學院或遠走他國。總之幾乎沒有人像他一樣,沒有其他位子,沒有其他原因,就在飲料店,甚至不是正職,只是打工。
  當然他也嘗試過一份不須太多解釋,沒有太多意外的人生。當完兵,在學長的介紹下開始跑保險業務。業績不算好,但還算認真肯做,就是那種不是往上升的料但也不致該被裁掉的,中等到幾乎隱形的人。這在許多人眼裡可能過於容易而顯得不值,但他明白這一點都不容易。父親早逝後,母親想辦法擠進大公司的收發室,就是這樣幾乎隱形地做一輩子把他養大的。應徵工作前,母親陪他挑西裝,鏡子裡他見母親縮得小小的,自己則挺著剛當完兵的寬胸厚背,那時他便決定,要努力過上一個沒有冒險,平實而不必讓母親操心的人生。只要這樣就好。工作將近三年,算穩定了,他開始悄悄張望女同事,偶爾逛逛媒合網站。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兌現的保單就是母親的。似乎退休之後身心一鬆懈,處處是孔隙,母親在他開始工作一年後身體逐漸萎靡,不算大病,但都延宕得幾乎沒有完全好起來的一天。到了半年前,徹底倒下,拖磨三個月,走了。忙了一個多月,安放骨灰後,回到家,空蕩蕩的身子飄進空蕩蕩的屋子,倒在沙發上一睡就睡到隔天夜裡。醒著直到早晨,該上班的時間,他仍然失神胡亂切換電視頻道。把音量調大,再大,更大,藍色線段拉長到不能再長為止,主管來電,同事來電,全都被脹滿客廳的嘈雜聲音掩埋。再過幾天,電話也不響了,他仍然泡在電視螢光裡,頭髮油膩,滿臉鬍渣。二十六歲,有人成為主管,有人成為碩士博士,有人當上人妻人夫爸爸媽媽,他則正式成為單身漢孤兒。
     於是不再需要對誰交代什麼,不必打加班夜歸前的那一通電話,不必照三餐回答自己吃了沒,不需再閃躲每次母親跟老朋友打一下午麻將回來那句「噯李太太的孫女真可愛」。甚至連一份正式工作都不那麼急迫:相較於同輩人如何攢積都換不來像樣的住處和生活,他倒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有了母親的存款,只要沒有鉅額開銷,可以毫不侷促過上一陣。他只剩下自己,只需背負自己,母子二十幾年的重忽然輕得像一場錯覺,空曠的家屋和時間失重漂浮。
    從此睡眠不分日夜,進食不顧時辰,倒是電視仍然開到最大聲,在嘈雜中睡,在幾分鐘安靜時刻驚醒。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他不清楚,只知道溫度在變,在家穿的從背心四角褲換成運動長袖長褲,常買的食物從便當變成熱湯麵,飯後那杯飲料從正常冰減少成去冰。那天他提著牛肉麵,經過巷尾,才發現一家飲料店剛開幕,無限次重複播放的大聲公喇叭破音吶喊:「歡慶開幕,指定飲品買一送一,當月壽星免費中杯換大杯喔」。他趨近,「中杯珍奶,半糖去冰」,打開皮夾,翻不到零錢。「先生幾月生日呢?現在在做活動當月壽星免費升級大杯喔」,戴著制服帽的女孩,聲音亮晃,照得他一愣,掏出身分證,遞給女孩。
     「生日快樂!」女孩看過,又提高聲音的亮度,將他的雙頰曬出一點赧紅。他抽回身分證,交出一張大鈔。女孩從收銀機揀出更多張小鈔和一把零錢。女孩伸手。他亦伸手。
      為免零錢滑落,女孩一手托住他的手,一手將零錢和小鈔往他手心按。
      他厚厚的手背落在女孩薄薄的手掌裡。
     降溫的日子從不曾使他發抖。卻是女孩溫溫涼涼的掌溫教他一瞬悸顫。他還沒能明白這一切,女孩已經收手,排他後面的人越過他,擠在櫃檯側邊跟女孩點餐。
     一直到飯後大杯珍奶的最後一口,他仍然想著那隻手,涼軟清滑,輕輕貼合手背。他把右手背放在左手心,不停複習那瞬間。這麼空曠的日子終於伸進他人的溫度。
     那天是他二十六歲生日,女孩那句生日快樂,是他唯一收到的祝福。
     幾天後,他又走到飲料店,這次不點飲料,而是指著柱上的徵人海報。點餐女孩從服務員變同事,高亮聲線全部轉暗,淡著一張臉,用更淡的語氣交代收銀,煮茶,熬珍珠,水溫及時間,放涼或保溫或冰鎮,「溫度是飲料的關鍵」,店長經過時落下一句給交接中的他們。不過對他個人而言關鍵是人的溫度。他從女孩那兒學會找錢那一刻,刻意又不經意地執起陌生人的手,把找零擺到對方的手心。那一刻,他會摸到在辦公室冰鎮一上午的細涼的手,或是在外跑業務的熱燙的手,或是下課的國高中生,女孩子的冰清玉翠,男孩子的炙烈礦硬。他時常下了班就反覆想起那些手,那些參差的體溫,許多張臉,然後轉到鎖碼台,用觸摸他人的雙手環著自己,聊像被誰擁抱。
     事情在安妮進入他的生活後有了轉變。當陌生人一隻手等在空中,他便想起安妮那隻被便當提袋凹折成曲奇模樣的塑膠手,沒有任何紋路,只有約略指甲的位置塗了過於飽滿而從不剝落的紅。那樣一雙手,在他不在家的晝日,洗曬衣服、整理他凌亂的房間、或許也到母親的房間挑衣服。他曾交代安妮從母親的衣櫃拿幾件洋裝套著,或至少穿個圍裙遮身體。自從意識到安妮會從此與他生活下去,他便有點閃躲那雙挺立的乳、光滑平整的下部,甚至不再碰過安妮,畢竟,他無法確定安妮的意願。他也不再轉到鎖碼台,儘管安妮的眼睛沒有光澤,他仍然擔心她的眼光。
     安妮的固定作息校正了他的生活。他早睡早起,一日三餐,衣服乾淨平整,為了避免在安妮面前顯得邋遢,提升衛生習慣,認真清理自己。有一次回家安妮只煮一鍋泡麵,他才驚覺家裡食材告罄,從此養成週末到超市購足一週食材的習慣。裡裡外外都除舊佈新,同事虧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任由大家挾他中午便當的菜。回到家和安妮講起這些,沒發覺語裡關不住笑意,隔天打開便當才發現多了些份量,靦靦暖暖地,拿到同事面前,「我女友幫大家多做一些」。
     這話一出口,事情就真實起來。此前他不曾想過安妮算是他的誰,倒是在眾人的眼神中,他看見一個被照顧且有人等待的自己。
     結束一天的班,回到家,又是剛清理過的清淨氣息,拖鞋鞋跟切平玄關邊緣,走進去,回過身,安妮坐在三菜一湯的氤氳裡。這是他每一天的日常,或許是其他人的反常,而他只是安心坐下,吃起兩個人、一人份的晚餐。
      「大家都說妳煮的菜好吃喔」,扒一大口飯,糊糊地對安妮說。然後他會聊起今天一整天,突如其來的雨,突如其來的大筆訂單,飲料店的忙碌與悠閒。
     安妮不會接話。電視關著,不如從前恆久製造寂靜的噪音。他一連串話全消融在滿室沈默中。
     二十六歲,有人略有所成,有人一事無成,他則有過一次性經驗,有一段穩定到幾乎是固定的關係。儘管對大多數人而言,他所擁有的一切,從來都不算數。


(節錄)
全文請見收錄本篇的小說集《瑕疵人型

(2017. 08. 20-21 自由副刊/圖:唐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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