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環生孤寂

自她瞳孔的黑洞，他跌入她體內的LCL。像一顆方糖浸泡水中，他的氣力溶解但身體完好。每一絲肌肉纖維都不再張弛，任憑自己被輕柔地托住，被溫和地覆蓋。

這便是潛入LCL的狀態嗎？此三字母的指涉，目前並沒有單一且必然的解釋。但根據《新世紀福音戰士》，LCL是一種相近於血的液體，或是更廣泛的，組構及生成人體的所有液體。也就是人工體液。其用途為，讓「汎用人型決戰兵器人造人EVANGELION」（簡稱EVA）及其駕駛員在心智和行為同步。更精確地說，EVA是巨大而無靈魂的人造人，人類則是有靈魂而不具備強大肢體能力的存在，兩者藉由LCL中和及傳導神經訊號，進而合一。

所以，她現在是他的EVA，而他是她的駕駛員？但在跌進她的眼睛之前，他很明白他倆是體格及智能皆相似的，生物學上的人類。至少他所意識和感知的是如此。在足夠唐突而茫然的情況之下，他只能先排除一個更加令人困惑的可能：即「我們的意識和感知，不見得是我們的意識和感知」這件事。

總之，現狀是，他跌入她的體內，浮沈於LCL液體之中，並且她不是EVA。

也許這是《新世紀福音戰士》不及闡明的，亦是他不曾想像過的，墜入他人內部LCL的光景。他不在EVA體內，而在人類體內。人體渺小但裡頭敞開一座比EVA更巨大的海洋，那是意識與無意識、資訊與分子、血與組織液，所有的混雜體。

海洋的成分是LCL。那麼，如同其傳導駕駛員和EVA的神經訊號，他也理當感受到她的意識。他閉上眼睛，等待潮湧幽晃之間，LCL將她的意識訊號傳導給他。指尖、耳渦、或任何體感。

什麼也沒有。所有他的推論都被無明的現狀抵銷，如同他的重量被柔軟的液體緩衝。

張開眼睛，視線所及的遠處，有星宿飄落。

晶亮晃晃，像雪。

越來越近。

近到足夠被所有知覺確認為何物的距離。她的腳趾、她的唇瓣、她的半邊臉，以及更多更多的，她的片段。身體的渣滓，聚合又分散。無數個她與她的殘肢斷骸，飄零地撫觸他，親吻他。

曾經著迷於《新世紀福音戰士》時，他曾數度幻想，也許有一天他會在LCL與她的意識共存。那麼他將得到長久以來契求的解答：當她看著他或他方，當她活潑如明日香或靜默如綾波零，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而當一切彷若成真，他才曉得答案並不會到來。

因為他終究沒能在她體內感知她。因為她之中還有無數個她。身體動能被完全消融，在LCL中他無法移動自己，只能和所有她的碎屑一同，失重而恍惚地，彼此無限逼近，又無盡遠離。這麼多個她和她的片段，隨機分裂又重組，技術上來說，他不可能窮盡每一個，也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真的進入（進入一顆心臟，算是進入她嗎？）

他從未想過如此，還以為只要進入LCL之海，人之間的不連貫性便從此消融。

那是《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寓言。寓言無法在現實兌現。正如同各個存在之間那些無法消解的A. T. 力場——心靈之壁。在心靈之壁的牆角下，是全然理解與全然融合的不可能。全然取消他者與自我的不可能。

他的眼球和一顆她的眼球相遇。瞳孔凝視瞳孔。望不盡的瞳孔深淵中，或許又是一座如他此刻身處的，寂靜彷彿宇宙的LCL之海。

她之中還有她。LCL之海中還有LCL之海。宇宙層第開展，多維折疊，沒有止盡。

他忽然明白了。LCL，是孤寂環生孤寂，Lone Circulates Lone的縮寫。看完《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孤寂。在她體內仍然不會懂得她的孤寂。永恆的他者的孤寂。

液體支配他，將他緩緩帶離她的眼球，再度被眾多殘肢包圍。而後持續將他往一個方向抽離，所有的她在他移動的速度中模糊了形體。

所有的她，在他的抽離中，逐漸微縮，成為遙遠的星系，流質的發光體。

他沒有被抽離她的身體，沒有回復動作的能力。

無法靠近發光體，無法離開她的身體，無法消解自己的身體。他被困在自己裡，又被困在她裡。

只剩下自己。孤絕的深海廢棄物。

在沒有聲音沒有光的宇宙，空間和時間一樣看不見盡頭。在沒有盡頭的物事之中，他縮得很小，很小，小得無法量化的懸浮微粒。

小得僅存於她的瞳孔之中。

瞳孔之外，她的義眼忽然流下一滴人工淚液。

（2018. 10 《幼獅文藝》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