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California
展覽期間:2019/04/27-06/23,地點:北師美術館
小說全文首次發表於《聯合文學》2020四月號
「Hey, Isa」
「Hey.」
「我想聽Hotel California。」
車內響起前奏。
自動駕駛的車子載著我,行於大廈夾迫的馬路。馬路與其說是人類的開闢,不如說是這些高聳大樓仁慈的側身。像眾神腳下同情地挪出可供人車如螻蟻通行的隙縫。
而我在車內平躺,透過天窗,仰望不見眾神隱翳雲端的面龐。
我是整座城唯一的螻蟻。衢道空無人車。唯一的聲音是老鷹合唱團Don Henley,讓一切靜閉更加靜閉。古老而砂質的聲嗓,彷彿從黑暗無盡的公路深處飄來大麻的氣味。
我早已習慣沒有人的城市。儘管我不真的明白為什麼。也許大家都關在自己的房間用VR,也許這座城就是某個他人的VR。分不清真實和虛擬早已是常態。喔不,應該說,現實和虛擬的辯證是過氣的哲學命題。就像幾個世紀以前還在思考數位和類比一樣。一定是老鷹合唱團的音樂讓我忽然變得這麼懷舊。我搞不好是一組記憶串流,那根本和現實虛擬這種二元思考無關,早就沒有區別的必要了。
那麼必要的是什麼?
綁在右手腕的健康偵測器,感測到我的腦內含氧量降低,以及長時間坐在車內的肌肉緊繃,於是傳送身體疲憊需要休息的資訊給車子。「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在Don Henley的歌聲中,車子轉彎,停在一間飯店前,再自動熄火。Don Henley還沒唱完下一節歌詞便消失。在我的身體素質回到可以行車的標準前,也就是通過健康偵測器的標準之前,以安全為由而受制於健康偵測器的自動駕駛車子是不會再發動的。
這世界就是這樣。我只有下車走進飯店一途。
飯店招牌用老派的LED燈寫著「Hotel California」。
這是什麼惡趣味?我不禁轉頭,向我的右後方仰角瞧瞧。如果我是「模擬市民」之類的遊戲角色,現在在螢幕外操控這一切的玩家應該從那個視角俯瞰我,等著我走進飯店吧。如果等一下還真的在門口出現一個手持蠟燭的女人,還在這個擺明沒有教堂的城市響起一聲鐘,我會絕對肯定自己是被某個老鷹合唱團的鐵粉工程師寫下來的程式碼。那麼這座城市就會是他的程式。
沒有女人也沒有鐘聲。就像我往右後方的高空望去,也找不到那雙在螢幕外凝視我的眼睛。只有被參差高樓切成不規則狀的,積體電路般的天空。看不見盡頭的天空彷彿深淵,而深淵並未回望我。
我走進飯店,在鏡面構成的大廳裡,無數個我回望我自己。鏡面空白處不斷生成程式碼,我看不懂,但可以猜測是身體所有組成成分的編碼:骨質密度、肌肉纖維數量、神經傳導速度、細胞代謝頻率、基因資訊。
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是數字。
不過可以懂得的是,我看起來是個生物學上的雄性人類。不過,也許我的瞳孔裡有AR水晶體,讓我將自己看成一個生物學雄性人類。唉,我又掉入虛擬和真實的思考陷阱裡了。重點不是我是不是一個「實存」的生物學雄性人類。重點是我「看起來」是。這樣就夠了。所有的看起來都是再現,「實存」是個不存在的問題。
程式碼不斷生成。一場漫長的機械獨白。
無法數字化的時間過後,我的面前出現和我等身的我自己。彷彿3D投影的維特魯維人——不過我不叫Vitruvian man,鏡面資訊標示我為Homo sapiens 11235813。我的身體基本單位是肋骨。身高、體重、手指長度、所有器官尺寸、眼睛到嘴巴的距離、指尖到心臟的距離,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長度的倍數。在3D投影的我自己面前,我任意點按身體的兩點,系統就會告訴我這是幾倍肋骨長。
這是屬於我的Le proporzioni del corpo——在鏡子裡獨白許久的程式,應該叫做達文西吧。為什麼我老是聯想到這些古老又無聊的事情。
一定是被老鷹合唱團洗腦了。在鏡廳終於打開通道,而我走上前時,忽然整個空間都飄降他們合唱的副歌: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被健康偵測器斷定為疲累的編號11235813的Homo sapiens終於可以入住Hotel California了。謝謝老鷹合唱團鐵粉工程師。在房間門掃描辨識我的臉部,即將打開之前,我又向我的右後方一瞥——這次沒有蒼茫,只有長長的乾淨明亮的通道,兩列一望無盡的房間。
「Hey, Isa.」
「Hey.」
「我想離開這裡。」
「你在哪裡。」
「Hotel California。」
「Hotel California,是生物學人類紀元1977年二月,由四位生物學雄性人類組成的流行音樂團體Eagles所發行的專輯同名單曲。(如需了解「專輯」、「單曲」、「流行音樂」等詞義,請叫喚「投影其他選項」,再點選所需單詞。)四位雄性人類分別名為……」
「謝謝你Isa。」
房間停止言語。為什麼當虛擬和真實早已成為過氣的哲學問題的時候,AI仍然是個善於答非所問的程式呢?
我不明究理地稱呼每一個我使用的AI為Isa,甚至想不起曾經這樣設定這些AI。應該是我被設定要這麼做了。
一如此刻我被設定要起床。更精準地說,是健康偵測器判斷身體已經完成睡眠週期,傳送訊號給房間系統。床的溫度下降,我必須起身離開。
從床邊到廁所的距離,五步半。馬桶感應到我,啟動脫臭和自動清潔,排尿,馬桶回報健康偵測手環:份量與酸鹼值沒有異常。自動沖水,自動蓋上馬桶蓋。刷牙,電動牙刷回報健康偵測手環:口腔沒有異常。刮鬍刀片回報:細胞生長速度沒有異常。淋浴間開啟,自動設定時間十五分鐘。
起床、更衣、如廁、盥洗、淋浴、擦乾。踏出廁所的那一步,門口的觸控面板亮綠燈。那代表今天一如往常消耗三十分鐘,沒有異常。
第一餐在我離開廁所時已經連同托盤放在門口平台。進食半小時。將空的餐盤放回平台。門口到書桌的距離,八步。書桌內層打開,工作裝置升起,開始工作。工作內容:在屏幕上比劃,將各種形狀的方塊疊成沒有空隙的水平,每疊一層就能賺取積分。像是沒有時間盡頭的俄羅斯方塊。不,正確來說,工作時間是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裝置關閉,我得轉身再走八步,抵達門口,拿取已經置換成第二餐的餐盤。進食半小時。歸還餐盤。從門口到床邊,六步半。休息一小時。床已經升溫,休息結束又降溫。繼續工作四個小時。
兩個工作階段的積分效率,沒有異常。
工作結束,戴上情境頭套,頭套藉由控制大腦感知,讓我忽然感覺自己不在房間裡,而在遼闊的戶外運動公園。開始慢跑,一個小時。健康偵測手環確認身體消耗能量達到標準值,傳送訊號給頭套。情境頭套自動關閉,我回到房間。
有時候我不禁想,我在房間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另一個頭套的結果?
但每次我從運動公園回到房間,退下運動使用的情境頭套之後,無論我如何摸索自己的頭部,都找不到另一組裝置。
從桌子和床之間的空地到廁所,七步。梳洗十五分鐘。門口面板再度亮起綠燈。走出廁所,第三餐等在門口。
三餐營養攝取量,沒有異常。運動效率,沒有異常。積分收入與換取食物和住宿的支出,沒有異常。
自從進入飯店房間,我一直這樣過著沒有異常的生活。沒有異常地持續了多久,我並不曉得。這裡沒有日夜,我是我自己的時間,沒有異常地維持從睡眠到甦醒之間的所有運作。
全銀白色系的房間,是以生物學人類生理需求,加上現今科技技術能夠達到的程度,換算成最小的維持生存的住宿空間。因此所有空間,包括床和書桌的間距、床尾和牆壁的間距、床和廁所的間距、廁所外的通道間距,都是以生物學雄性人類的站立、行走、手臂延展等所需空間為基礎算成。
我,編號11235813的平均值雄性Homo sapiens,是這個房間的基礎單位。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的倍數。所有關於房間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我身體的倍數。
第三餐到健康偵測手環測定我需要睡覺之間的時間,總感覺特別漫長。因為這段時間沒有任何機械的計時,便看不見時間的盡頭。這段時間我總想離開房間,到外頭蹓躂。有一次在我把第三餐的餐盤放到門旁平台後,想順手打開房門。然而無論如何扯動門把,門都無動於衷。
「Hey, Isa.」
「Hey.」
「我的房間門壞了。」
「請稍候,我將連結系統進行確認。」
沒有Isa的聲音的時候,我持續拉扯門把。健康偵測手環原本穩定閃爍的綠燈,忽然頻率加快:心搏在非預設時段增高。異常。
房間再度飄落Isa的聲音。
「房門系統沒有問題,可以正常開啟。」
「但我打不開門。」
「為什麼你需要開門?」
「我想要出去。」
「為什麼你需要出去?」
這個問題像一道心搏停止的平直光束貫穿了我——健康偵測器一定漏抓了那停止的一拍,否則一定會閃紅燈。
為什麼我需要出去?為什麼我說不上為什麼?
因為Isa的問題而怔著,我背靠著門,回望一整間整潔而空白的房間。
「為什麼我不需要出去?」我恍惚地回問。
「你的健康偵測器確認在這間房間裡,你的健康素質以及身體狀態所代表的心理狀態可以維持在最佳的平穩階段。所有關於你的身體健康的數字都能落在正常值。你的生活能夠在這裡得到所有最佳化的數據。因此健康偵測器判斷你不需要出去。」
整潔而空白的房間以Isa的聲音回答我。Isa的聲音,整潔而空白。
健康偵測器的訊號讓車子不再前行,讓房門不再開啟。無法繼續回問Isa的我,只能任由心跳逐漸緩和。手環上的綠燈回歸穩定——沒有異常。
原本如同房間一般空白而飄忽的Isa的聲音,以具體的型態出現在我眼前,是在那次試圖打開房門而失敗之後。
Check-in這間旅館以後的時間無法計量,沒有窗戶的房間將晝夜區隔在外。彷彿刻意似地,清醒時的三餐,分別在我浴洗、工作和運動時送進房間。我無法在這些時刻從機器時間中抽身,監視送進餐盤的房門開閉。一旦我偷偷離開浴室、書桌或運動情境,我便無法維持時間和效率的正常值。我會從沒有異常的生活中偏離。至於為什麼不能偏離,那幾乎像是為什麼需要離開房間,或是為什麼非得離開車子走進飯店一樣,超出我能回答的範圍。就像人類對AI的提問,有時候也超出AI能回答的範圍。
無法回答的問題標示了我的界線。正如同運算式標示了程式的邊界。如同高樓的存有標示了城市的邊界。
會不會,其實不是Isa,而是我,才是AI呢?我不確定只有AI才有無法回答的問題,還是Homo sapiens也會有無法回答的問題。
這樣的不確定,在房間第一次響起鈴聲,而我甚至還沒意會過來,就望見廊道彼端房門自動開啟,一位生物學雌性人類走進而房門立刻關閉之後,更加逼近令我困惑的沒有解答。
如果我以為是AI的Isa有了形體,那麼有形體的Homo sapiens是不是也有可能是AI呢?
「Hey, Isa.」話語早於我的意識脫口而出。這次不是對著空車或空房說話,而是對著看似人類的形體說話。也許我不是被設定要稱呼AI為Isa,而是我只曉得稱呼我以外的存在為Isa。
「Hey.」雌性人類似乎對我的稱呼沒有任何疑惑,以如同在車子和房間裡回答我的Isa的聲音回答我。
因為不是對著空車和空房下達指令,而是和一位具體在眼前的人類打招呼,忽然我不知道要接著說什麼。在這恍惚的瞬間,我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遇到一個機器以外的存在。
無法成形的語言漫漶為迷霧。Isa自迷茫的景深走來。她解開我的扣子,襯衫滑墜時,我聽見鈕扣落在乾淨潔白的地上如若迷霧凝結成露珠。
露珠滴在我身上,當Isa以她透明的聲音滌洗了靜默而我平躺在床。
「右手中指指尖到心臟,」Isa的指尖踮在我的軀體上,走成兩點一直線,「是五倍肋骨長。」
我看著Isa瞳孔裡的自己,餘光瞥見她的指頭停在起伏逐漸加劇的我的胸口。
「心臟到右鎖骨,1.69肋骨長。」Isa的臉頰,跟著手指的步伐,輕輕湊上我的左邊鎖骨。
「右鎖骨到嘴唇。」Isa撫摸我的唇,彷彿愛惜一對花瓣的手勢。「1.23肋骨長。」
健康偵測手環感應到持續得過快的心搏。異常。閃爍黃燈。
Isa執起我的手,親親地吻了偵測器。彷彿偵測器才是真正需要安撫的心跳。而後她的唇才來到我的心臟。「心臟,」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肌膚,鼻尖一路往下曳行,「到肚臍。」舌尖旋進我肚腹的小黑洞。
「2.23肋骨長。」
「這裡,」恥骨。「到這裡,」我膨脹的性器頂端。
「與肋骨等長。」
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的度量衡。所有肋骨的度量衡,都可以凝結成Isa的語言。
當Isa將我的肋骨放進她的身體裡,我消散成我的失語。
在失語的懸浮中,我慢慢闔上雙眼。所有我激升的生理反應,那些異常,都在Isa再度親吻感測器的瞬間,成為沒有異常的綠燈。綠燈在逐漸吞滅我的黑暗中,平穩地向我眨眼。
(節錄)
全文請見收錄本篇的小說集《瑕疵人型》
____
創作自述
故事的最後,我消失了。無論是故事內層的敘事者「我」,或是故事外層的「我」這個字。曾經有一間賣上海菜和廣東菜的館子,餐廳裡播放的都是父執輩一代青年時期的西洋流行金曲。又是一個曾經,我在父親車上,看見小小螢幕裡五個嬉皮模樣的男人,在舞台上唱歌。這兩個曾經在恍惚一瞬彼此交疊——那幾句重聲副歌,還有曲末最經典的吉他尾奏。彷彿下行階梯的切分節奏音型,無止盡地循環播放,那時候我正在館子內一間過於寒冷的廁間,起身時便觸發了自動沖水。那個廁間因為樂曲而和父親的車子牽連,便似乎與館子無關了,像誰將這廁間從館子削去如若削去一層蘋果的皮。我回到餐桌,用筷子夾開匙內的湯包,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後腦勺被另外一雙筷子夾開。我流出湯汁,被敘事者「我」吸吮,被文字「我」舔舐。直到那一餐的最後,我也消失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