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物
這座城,每一天都是從夕陽開始的。一隻巨手撕開天空,橘焰的光便燃燒進來。燙在萬古名城的石牆,燙在行於馬路的恐龍背,燙在恐龍面前,一名男子悠哉躺在游泳圈裡。城的造物並不合邏輯——或者說,那是城獨自的邏輯——游泳圈男子身旁唐突敞開一方尋常人家的廚房,房裡鍋物爐台具足;廚房流理臺後方聳然立起一座金融大樓;和大樓等高的貓,前掌抵著樓頂。各式建築齊聚,人與非人共行,物與動物促身,城裡萬物比例參差,姿態各異。城不大,卻幾乎收納了世界。
也收納了時間。細風晃著陽光,在城裡流成具象的時間。所有居民靜靜佇著,恆久停留在同樣的狀態,彷彿在試探時間的盡頭。
彷彿這城是一座等待。等待每一日夕陽淹進城裡不久後,便從遠方追來的震動。那幅度總維持在讓房樓顫微,卻不致崩塌的程度,而城裡的居民,也都因而輕度顛抖,卻也不致翻倒。震動持續逼近,而後,終於,如同每一日此刻,巨大陰影遮住城的太陽。隨後是一雙腳,直直伸進城裡。一隻腳趾即是任一居民的兩倍大,半個腳掌即高過此城的最高樓,足以毀壞一切的巨物來臨,但沒有人尖叫,沒有人遁逃。城的居民,早已學會以靜止抵禦世界。肥厚的足,也一如尋常,並不摧毀這凝滯的城,而是近乎禮貌地,踮起腳尖,側過腳背,靈巧閃過城中那些或坐或躺或懸空的居民,輕盈穿越各色樓房。沒有一棟建物傾倒,沒有一位居民毀傷,一雙大腳踩著芭蕾舞似的步伐,在每一日此刻,既危險又安全地行經城內。
巨物遠去後,夕陽才回復光照。一位居民坐在城中最高樓頂端,右手高舉,停留在揮手的姿態,朝著大腳遠去的方向。從他的視線,可以望見,那雙沒有傷害任何物事的腳,踩進一雙高跟鞋,而後更遠更遠地離開了此城。
回復光照的夕陽不消多時就要熄滅,才剛開始的城,也終將黯去。而一切仍舊無動於衷。是城遺棄時間,也像時間不在乎城。
夕陽溫灸她的腳背。她低頭盯著。久久地,久到時間磨利了視線,將淺膚色絲襪割出一隙。裂縫探出蒼白的皮膚。
裂縫會傳染——她忽地有些不穩,明白是鞋跟斷了。抬起右腳將整支鞋跟扯下時,左邊鞋跟也斷裂出聲。她又拆下一支鞋跟。至少如此不必一高一低跛行。
總是撐得不夠久的絲襪。總是撐不住她的高跟鞋。
而後燈號轉換。她走向背對太陽而喪失臉龐的人潮。走向馬路對面高樓。中空大理石方樓。透明電梯下降,載滿下班的人。她按上樓。抵達高樓層,她按上班指紋。
一整層沒有盡頭的蜂格便向她開啟。
蜂格大多熄滅,少數幾區還亮燈的,也不見人影。她穿越其間走道,盡量不去意會自己必須稍微側身。
總是她需要側身——曾經她在便利商店工作。第一天發名牌和制服。
「妳穿幾號?」
她還來不及回答,手裡就多了一件衣服。領子內側寫XXXL。套上之後,她沒有問再大一號。胳膊還是有點繃。但不能再問了,她很明白。是她自己該在衣服的縫線裡側身,如同在倉庫貨架間橫著行走,如同在收銀台要讓同事過去時,努力縮起自己。
如同她現在行經蜂格通道時,必須非常謹慎,才不會讓身體觸及他人的隔板,讓那些立在隔板上的小玩具墜落。
她的隔板內一無所有。只有電腦和電話。電話不曾響過,儘管她的職務是電器公司的24小時產品客服。後來她輾轉明白,那是因為保證書上的客服專線,一直沒有加上24小時的字樣。再後來她的工作變得很紛雜,白天上班的各部門,會把最末端最瑣碎的事情,黏一張便條紙,放她桌上。結案報告、報表統整、明細謄打,還有許多複製貼上的事。她將白日的殘餘一一勾除,一一放回其他蜂格,不貼便條紙。然後在天亮之前再按一次指紋,離開公司。白天上班的同事收到處理完畢的資料,如同消費者收到沒有24小時字樣的保證書,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覺得這樣很好。這樣夜復一夜,在整層無人的辦公室,望進暗處而不被回望。她已經被太多視線穿孔。
唯一不穿透她的視線,來自那些蜷居於蜂格內的微小人物。每次她將處理完的資料送到其他人的位子,總是流連地仔細觀看每一個小玩具。小小的人,小小的動物,又或者只是小小的桌子椅子。
為什麼只是將世間的一切縮小到手掌以內的尺寸,便這樣讓人安靜呢。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摸弄那些小小的造物。
今晚她將最後一份資料送到樓層彼岸的格子,格子內趴著一位約人類拇指大小的少女。少女著比基尼。托著一臉乖巧的笑意。
她凝望少女,少女回望她。少女永恆地看著自己微笑。那樣的笑就只是笑本身,沒有任何添加物。她嚐過太多含有其他成分的笑容。
於是她耽看少女簡單的笑,也想讓少女多看看她。她讓少女趴在自己的掌心,幾隻手指輪番撫觸少女的身軀和笑容。
離開那個不認識的同事的位子時,少女在她的手心裡,跟著她一起遠行。
離開公司時,少女在她的包包裡,和兩支被拔下來的鞋跟,磕磕碰碰。
這座城今天迎來新的居民。一位趴著的比基尼少女。比基尼少女湊在游泳圈男子身旁。他們神色慵懶,好像凡他們所在之處,就是海與沙灘。他們不曾理會恐龍的垂視,和包藏的利齒。
事實上,每一次夕陽之後,晨曦之前,這座城都會迎來新的居民,或擴增一棟新的建物,或積累一些雜什。城每一天都在長大,然而城的起源卻不可考。如果每一天新來的居民都對身邊的人物提問,身邊的人物又向各自附近的人物探問,疑問便像病毒擴散開來,籠罩所有像每一日陰蔽全城的暗影。
這座城,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哪一棟建築或哪一人?
這座城,每一天都多一些,又要多到什麼時候,多到什麼程度?
不可考。他們以靜止抵禦萬物,卻也是靜止使他們無從提問。無法議論。無法質疑他們的神——每一天為他們帶來光照與地動,每一天為他們安排新的物事。每一天,他們的夥伴多了一些,集體的沉默就更沉了一些。
在這共同的沉默中,比基尼少女也許有些無所適從,也許不。她的世界從恆溫空調和三面高牆,忽然落降到這擁擠的,周身皆與自己同質的城。她的瞳孔從每天反映日光燈管,到現在,她的位置讓她只能十分貼近地細數游泳圈男子的腹肌線條。
比基尼少女不言說。男子亦是。恐龍的銳齒隱約卻不曾撕咬誰。
他們任憑時光,任憑神。
搭尋常的公車換捷運,抵達整座城裡唯一買得到鞋子的地方。她在大尺碼女鞋店門口,被關在鐵門外。門上飄搖一張A4暫時歇業公告。
那曾是她第一次找到收容自己的地方。店不大,仍然使她在不經意的回身之間,碰歪了架上的鞋。但當她將鞋子扶正,或揀起端詳,她近乎感激地發現,有幾隻的尺寸居然能讓她擺到地上,直直伸進多肉的腳,沒有侷促地被革履完整包覆。
那是她在百貨公司櫃位,或在街區內的小店,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只換得店員一張抱歉的臉。
「要不要試試看一雙?」大尺碼女鞋店的店員會這樣問她,彷彿她和那些在百貨公司和小店裡頭隨性試鞋的女孩無異。那些女孩可以將看上的包鞋、魚口鞋、牛津鞋、涼鞋,輕輕往地上拋,輕輕踩進去,從地上的鏡子端詳自己裸出細小的足跟和踝骨。
那些女孩之一,是至今出社會許久許久,三十好幾了,仍然和她聯繫的高中時代校花同學。都是校花約她,她便隨同。校花在每個階段迷上城裡不同街區,隔一段時日便換穿新的風格。校花試衣服和試鞋一樣隨性,或說是,自在,完全符合女性服飾小店的潛規則——free size。套一件雪紡紗,兜一套洋裝,校花在不同衣物裡自由穿梭,如同在小店小空間裡四處拂過衣架和料子,恣意停留在喜歡的那件。
最近一次,校花的指尖停在oversize上衣。新潮流。校花盯著試衣鏡中隱沒於衣布的自己,彷彿穿著一襲風。風將校花的眼神吹向她。兩人在鏡裡相望。
「這妳可以穿吧,」校花一面褪下,一面遞到她手上,「比較大。」
「對啊都試試看啊。」店員慫恿。
她捧進更衣間。店員和校花都愣住了,沒有人試oversize還要躲進更衣間的。
她的身體幾乎填滿整個更衣間。脫下成衣店買的最大尺寸男性t-shirt,更衣間布簾攀上她的背。熱絨絨地,無數隻小小的指尖撫觸。那些小手在她頸間擰出一滴汗,滑過該是鎖骨但不見鎖骨的位置,落進胸裡。她試著稍微前傾,想和布簾分隔,而終究是,布簾蛇貼著她,她的身前墜入鏡子冰涼的折射空間。她熱熱的身體緊緊搡著鏡子裡冷冷的自己。
不得動彈。沒來由地,她的喘息加重,在鏡上呼出一小叢一小叢雲朵。雲朵一下覆蓋自己,一下又讓她過於清晰地檢視自己。
「小姐可以嗎?」店員的聲音,一簾之隔,卻依稀如他方。
她拉開布簾。身著原本的最大號男性t-shirt。面前站著更加遲疑的店員和校花。沒有人試一件oversize要十分鐘的。
離開店的時候,校花手裡一大袋,她手裡一小袋。校花不曉得而店員不在乎的是,那一小袋的oversize上衣,她連頭都過不去。
如今她連最熟悉的大尺碼鞋店都進不去。少了根的鞋子在腳上囓出了痕。她只得搭不熟悉的公車和捷運,來到不熟悉的大賣場。廉價皮鞋區。各色鞋盒堆成一棟棟塔樓,她的視線沿著塔樓邊緣的數字攀爬。五號、五號半、六號……數字停在七號半。或換隔壁一棟,數字停在八號。那麼多雙鞋築起的城裡,她找不到一盒可以安放自己。
沒有size。
「恐龍!」
忽然一聲叫喊使她回身。
回過身,她看見學生時期成排成列的課桌椅。她坐在課室最後方。國文課教到「忽有龐然大物」,她抬頭,前方所有黑色後腦勺全轉過來,一對一對眼神排山倒海而來。
後來她收到一張座位表,有人在她的格子寫下恐龍。也有其他人的格子被寫了醜女和胖妹,但她連女或妹都不是。想修改卻連修正液都乾了,她向校花要。校花從她手裡抽起座位表。
「這又不是要做什麼用的,男生無聊在玩的。」校花轉身朝著群聚嘻笑的男生,撕爛座位表。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她撿起散在地上的紙屑。校花的名字附近,眾人寫了美女,畫了許多愛心。校花自有撕爛座位表的本錢,有瞧不起男生的本錢。校花得意於自己的正義,她反而有些恨。
校花也有不必到大賣場廉價皮鞋區的本錢。
那聲恐龍來自孩童的尖叫。鞋區的對面是玩具區。
恍恍惚惚,又落於安然,還好不是曾經的誰在這裡認出她來。步出鞋盒之城,她緩緩往孩童坐著的玩具區走。
她蹲下來,靜靜望著地上鋪開一區微型世界,小孩坐在裡頭,是世界的巨人。
孩子的小手交給她一隻卡通化的恐龍,恐龍笑得像小狗。她深深望進那沒有雜質的笑。
而後小狗般的笑容便落進她的包包深處。
她在結帳的輸送帶上放了幾盒絲襪。儘管沒有一盒是自己的size。經過出口的防盜感應,警鈴大作。她停下,回頭張望幫她結帳的店員,舉起剛結帳的絲襪,店員在遠方揮手示意。店員不曉得而她心裡有數的是,警鈴根本不是為了她手上的絲襪而響。
但她並不遲疑,轉身便離開沒有size的大賣場。
這座城迎來第二隻恐龍。和第一隻恐龍的具象和仿真不同,第二隻恐龍是卡通化的,沒有尖銳的鱗片與牙齒,笑起來像撒嬌的小狗。
第二隻恐龍與第一隻恐龍並不親近。牠們分屬不同區域。第一隻恐龍所在的街廓,如同牠自身的擬真,幾乎是此城之外的巨大世界等比微縮。房子,人物,用具,彷彿只要通過某種可以放大的物理轉換,這些存在便能成為巨大世界的存有,並且融入該世界的運轉。
然而第二隻恐龍卻不在那樣的區域裡。如同此城的起源不可考,此城的邊緣,亦有一區無從考證的暗角。說是暗,並不準確——那一區甚至可說是此城最光燦的地方。在那裡,樓房的磚是扁方盒。樓的高度由扁方盒堆疊的數量決定:平房大約是三到五個方盒高;高樓則層疊十個方盒以上。方盒多彩,紅、藍、黑、灰、紫、棕、黃,各種色系彩度具足,在不同樓間隨機排列。一方有限的小街廓便幻化出無限的色。
不同於擬真街區的擁擠,扁方盒區街衢疏空。第二隻恐龍站在十字路口,四顧道路都不見盡頭。
第二隻恐龍仍然微笑。扁方盒的霓彩在牠淺綠色的皮膚上,穿戴成一層斑斕的鱗片。
(2019打狗鳳邑文學獎 短篇小說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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