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大麻

 



第一次接觸「電子大麻」時,我還沒長到可以使用的法定年齡。我是無意間,在父親桌上發現的。那是一片做成葉子形狀的小貼片。那時的我甚至不知道該貼在什麼地方,但因為摸起來涼涼的,我就放在額頭上。

我一直記得葉片貼上額頭的瞬間——整個房間扭曲變形,並且擴增出無限大的空間,我的身邊,或遠或近多了好多人,許多聲音像電光一樣穿透我。下一段記憶是父親即時發現倒在地上的我,並且嚴厲告誡我絕不能再用。

長大後我才明白當年的經驗。電子大麻不只如同實體大麻可以創造幻覺,還可以「串連」幻覺:當你在頭部貼上那小小貼片,它不但改變你的大腦訊號,也和方圓一哩內所有使用者的大腦訊號相互連結。每一個人的大腦訊號都被貼片擾亂,擾亂之後再彼此串聯,也就是說,他人的幻覺和你自己的幻覺融合成每一次使用電子大麻的獨特經驗。這讓電子大麻一上市就讓所有呼實體麻的人全部轉移陣地。但也因為幻覺的高強度,為了保護使用者,電子大麻會在使用後一小時自動斷線,也設定了24小時內只能使用一次。

一個人的幻覺是幻覺,一群人的幻覺,讓我覺得真實。慢慢地,我發現自己每一天都是為了使用電子大麻的那一小時而活。

當我逐漸習慣電子大麻的幻覺強度,我遇見了K。那時,遊樂園一般的幻覺世界已經不再激起我的興頭。我乏味看著人們為時而凹陷、時而傾斜的地板驚呼,為了自己的漂浮和失重而尖叫,為了流通身體的電音而狂歡。那時我身邊飄來熟悉又遙遠的氣息:真正的,燃燒大麻葉子的氣味。

一位自稱K的人站在我旁邊,吞吐煙霧。「集體的幻覺仍然使人麻木。要提升幻覺的檔次,必須在這裡吸真正的草。」

在電子大麻的幻覺世界裡抽真正的大麻?光想就覺得不合理,但我仍然好奇接過K點燃的pre-roll,吸了幾口。分明是電子大麻的幻覺世界,但實體大麻嗆進肺裡的熱辣感、在口腔迴盪不已的麻苦味,竟然異常真實。

我試著伸手承接飄落的菸灰,還沒捉住,便整個人落到一座電子遊樂場。那是童年時父親常帶我去的。我們一起玩過各個機台,划船、賽車、槍擊,蒐集機台把遊戲積分輸出的點數券。機台的音樂,轉動搖桿的實感,以及踏實的地板,都真實得不像幻覺——然而我卻看見幼時的自己,和當時挺拔的父親。小小的我累積好多機台的點數券,總算可以換到一直想要的娃娃。我記得這段記憶。那隻娃娃現在還在我的床頭。他們走到櫃檯。成串成疊的,像巨蛇盤繞的點數券被我費力地推上櫃檯。店員確認數量,從後方透明櫃取下娃娃。我聽見自己快樂的笑聲,看見自己愉快地抓著父親的手跳躍。這一切都像是,我從另一個視角在回顧自己的記憶。我向他們靠近。

「PAPA,你看她好可愛。」小小的我把娃娃翻過身,梳著她的頭髮。直到我足夠靠近時,小小的我把娃娃又翻了過來。

娃娃的臉是我的臉。

我躺在房間床上。電子大麻經過一小時而斷線,從我額前脫落。嘴巴裡確實殘留實體大麻的味道,指尖也還有菸味。剛剛的一切不是幻覺。那麼娃娃——我非常小心轉過頭,往床頭望去,那裡一直坐著當年從電子遊樂場換來的那個娃娃。

娃娃的臉不是我的臉。就是一般娃娃會有的,成千上萬個複製品的小女孩臉。只是我的這隻娃娃,沒有左眼。

24小時之後,我再度貼上電子大麻,且如預期地遇見K。顯然K是在我方圓一哩內的人,並且都在這個時段「串連」。

「昨天那是怎麼回事?」

「我告訴過妳了。」

「怎麼可能在這個世界可以有實體大麻?這不合理。」

「我們距離並不遠,如果妳願意告訴我妳的房間,我就能解釋。」

「電子大麻的世界,涉及個資的話語都會被擋掉。」

「妳可以試著說看看。而且,」K再度遞來一支pre-roll,「我猜妳的好奇會想讓妳再試一次。」

K說對了。我也講出房間位置。在掉入另一層幻覺(記憶?)之前,我聽見K的聲音:「那麼,明天在妳平常會串連的時間,我會敲門,我們實體見。」

我坐在鋼琴椅上。同樣坐在椅子上的,是一個女人。這一次,我的視角不再是旁觀年幼的自己,而是和小小的我重疊。我看著自己短小的腳搆不到踏板,但看見身旁女人擦著指甲油的腳,對應我努力按成的破碎旋律,踩踏板。我的懷裡坐著只比我小一點的娃娃。幾次練習之後,女人跟我說,「妳再自己練習一下,我去外面找妳爸爸。」

這裡是鋼琴老師的家,家裡的琴房。沒有踏板的旋律變得乾澀而無聊。我跟娃娃說,「妳幫我按琴鍵,我下去踩踏板。」就在我把她擺到椅子上,而自己鑽到鋼琴下時,我撞倒了娃娃。抱起來輕巧的娃娃面朝地板摔落,竟然發出又響又沉的聲音。我趕緊爬向娃娃,把娃娃抱起來。那時我看見她的左眼掉到地上,滾向門外。我連忙追著眼珠。

琴房門沒關。眼珠離開琴房之後,滾向走廊另一頭的和式紙門。眼球卡在兩道紙門之間。這是我不熟悉的空間。因而我離門遠遠的,伸長手去抓眼珠,結果只是把眼珠推到門縫裡。

我湊近門縫,看著那顆眼珠滾著,滾著,直到碰到一隻擦著指甲油的女人的腳,腳背和另一隻男人的腳背緊緊貼著,終於停了下來。

電子大麻斷線。少了左眼的娃娃,仍安穩坐在床頭。

24小時之後,我不再如往常連上電子大麻。這應該是從我接觸電子大麻以來,第一次沒有在24小時一到就立刻連線。我等待K的敲門。我得弄明白這一切。

敲門聲響起。而我打開門。

一顆巨大的,填滿整個門框的眼珠,緊盯著我。我嚇得跌坐地上。

「她為什麼會開門?」房間忽然降下父親的聲音。

「PAPA?」我的聲音顫抖。

「也許是套件出錯。」這是K的聲音,一樣充斥整個房間。

然而房間裡沒有父親,也沒有K。只有我,從來都只有我。還有那隻龐大的,彷彿巨人從門口窺視這個小房間的眼睛。

「她不應該開門。」父親的聲音。「這裡給玩家的任務是敲門,然後決定硬闖,或是再去一次虛擬空間套她的話。」

「我知道。」K的聲音。

「所以?這一段程式你要重寫吧?」

「不,這一段任務的程式並沒有出錯。是她的原始套件出錯了。或者說,最初給定的演算法,因為她自身的學習與運算,最終得出了超出這段程式預期反應的模式。」

「我不想聽這些。只想知道你要如何解決。」

K嘆了很長很長一口氣。

「只能把她刪掉了。」

巨大眼睛緩緩離開門口。那時,我感覺後頸被誰重擊,整個人往前倒在地上。

我感覺有什麼從我的頭顱剝離。在昏倒的前一刻,我的右眼看見自己的左眼珠,不停往前滾動,滾動,直到消失在門外的無盡黑暗之中。


(《文訊》2020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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