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即失業


  他應屆畢業。是該找工作的時候了。
  這是他第一次面試,一家外商公司。鏡子裡的自己爬梳著平凡的短髮,天氣悶熱,才剛套上襯衫就開始冒汗。他在領口處用平凡的領帶打了一個平凡的結。聽說面試時要展現自己的獨特性,讓自己在兩分鐘內從幾十個或幾百個人之間脫穎而出,可是鏡子裡的他看著站在房間裡的他,什麼獨特性,就算著奇裝異服,也是瞥過就會忘掉的路人。
  他搭上公車,微微蒸散著熱氣的街景,流過他空洞的窗口。這一路公車,從家裡,搭四站會到他畢業的高中,搭三十分鐘會到他畢業的大學,現在多搭十分鐘,過個橋,就會到他應徵的公司。活了二十二年,連一條公車路線都走不出去。
  二十二年,顛晃的公車中,他被抖進光陰的褶皺裡,活過的生命如公車一格格窗格,如古老的幻燈片機,一片一片抽換那些過往的年歲。
  他想起母親告訴他,抓周時他抓的是筆。也許真的是命運的暗示,自有記憶起,他就愛看書。小學二年級的日記,懵懂寫下要當作家的夢想。母親拍拍頭說很棒,卻將他送進美語班和珠算班,要他撥弄抓周時離他最遠的算盤,每天回家講兩句英文比背篇國文課文更讓母親開心。媽媽團裡最流行的就是不能輸在起跑點,什麼都不行,所以長大些,大家都在學才藝。於是他拿起不是用來寫作的毛筆,坐上腳還蹬不到地板的鋼琴椅,關於作家的夢想,被大人多方的期待埋進更深的心裡。
  國中時開始補習。所有才藝替換成國文英文數學和物理。生活只剩下ABCD四選一,他開始淡忘那篇說要當作家的日記。高中時多了一個E,總算能複選,但也只能在五個裡面打轉。高三時翻開那本跟電話簿一樣厚的大學入學資訊,折起的頁角,那一頁科系,他不討厭,但也不喜歡。他不知道自己的熱情到底在哪裡,迷航於升學壓力,只能把方向託付給答案卡上2B鉛筆的腳印。
  財經系,大人都說,很好,學商的,將來有出息。之後他花了四年每學期吊在及格邊緣,為了他們的認同,在自己唸不來的科系,光是為了留在裡面就耗盡心力。
  將學士帽猛力拋擲空中的那刻,一個遙遠的聲影,那支他一歲時握住的筆,終於,破開漫漫歲月的掩埋,立在心裡,告訴他,二十二年,從沒做過自己,之後,該讓夢想成為可以。結果他們說,那樣會餓死,爸爸早就幫你找好一家外商公司,是以前的好友,你應徵時,記得提一下。
  於是他現在這顛晃在這公車裡。引渡了他整個人生的這條路徑,就是個輸送帶,他在不同的站名下車,被同樣的期待加工。僵硬的機械女音報站聲,將他送上另一個渡口。
  「除了課業,沒其他特別的專長啊?」男人推了一下金屬鏡框。
  他想起小時候那些才藝。這條輸送帶不就是把人都當通才加工,小時候樣樣都得學,國高中所有科目,好的理所當然要維持,不好的就要用南陽街上那些補教招牌把洞填起來。於是什麼都會,也就什麼都不會。所以當他上大學,終於能選擇某個專才時,只不過是發展均衡的才能裡,不得不的選擇罷了。他想起出門前,鏡子裡那個平凡的自己。通才加工的結果,不是樣樣精通的超人,而是一無所長的凡人。
  他忘記自己回答些什麼,只記得父親那句交待,提了自己是誰誰誰的兒子。
  「喔」,金屬框只回了一個字。但他能聽見被省略掉的三個字:所以呢?
  再聯絡就是不會聯絡,他知道。聳聳肩,他離開,顛簸四十分鐘,到家。
  所以呢?他想起那金屬框的輕蔑。所以,這個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的輸送帶,標榜多元入學,開放教育,其實是變相的填鴨,把大家填成嘴巴膨大,四肢萎縮的鴨。二十二年之後就把柵欄拉開,趕出去,見你飛不起游不來就把「草莓族」的罪名銬上脖子。好像沒有特長,找不到工作,茫然對生活沒有熱情,從來都是你自己的錯。憤憤地,他突然有點後悔,反正沒應徵上,剛才應該如此回答那個金屬框。
  他猛地扯開領口那平凡的結,甩下滲滿汗的襯衫,陷進紛雜的思緒裡,將那平凡的頭髮狂亂抓了一遍。
  氣力洩夠了,他才緩緩抬頭,看見鏡裡的自己。目光灼灼,雙拳微顫,頭髮像是剛用髮蠟塑型,流出獨特而銳利的線條。
  他掀開電腦,打開word,手指飛快。word視窗左下角那個會隨著打字而揮動的筆,遙遙地,和著他抓周時抓住的筆,蘸滿肚子苦水,振振書寫。
  他應屆失業。是該找回自己的時候了。

留言

harry800916表示…
現在資訊爆炸
知道得太多反而聽到的都是別人的意見
別人的故事
別人成功的例子
無法獨立思考
無法自己選擇
只好盲目的活下去
林新惠寫道…
所以...
我很勵志地讓他最後找回自己
哈哈哈
我想,這已經算是我寫過最鼓勵人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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