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
當我身邊的人逐一走進那盒子裡,我也就動搖了。
盒子邊上開了個小洞,剛好夠一個眼睛往裡面探望。從小洞看見的是一大片難解的黑暗,左邊有光緣,人的騷動聲集中在右邊。就著那微弱且唯一的光,可以看見幾個人臉。或狂笑,或悲哭,或振奮,或淫邪……表情各不同,但共同的是,他們沉醉其中。
偷窺式的局部,將我一點一點勾得更貼近盒子。隨著我的靠近,一個眼睛大小的黑洞,逐漸化開。好奇心像微火,一口口蝕大了黑洞。黑洞,則吞嚥我的肉身。起先是我的眼鼻口陷進去,接著整個臉,而後頭部,最後,當貼在壁面的雙手也掉入,我整個人失去平衡,跌了進去。
我安好的坐著。不對,也不算坐著,就是一種很舒服的,被溫軟包覆著,像是某種無重力的狀態,身體輕飄飄的,沒有一個地方需要使力。由於四周都是無可見的黑暗,我的視線便只能專注於前方唯一的光源。
我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女人,全身光裸,只有薄紗垂覆我最喜歡的部位:肩膀與鎖骨,還有髖骨形塑的腰線。我一方面震驚於在公眾場所袒露自己的大膽,另一方面,出於本能,我伸手,要褪去那些覆蓋。但我還沒真正摸到那紗衣,它就像僕人一樣,服從我的欲望,自己脫落下來。之後,女人用各種歡愛的姿勢挑逗我。溫熱的脹痛從下面湧上。太真實了,真實得令人恍惚,我看見她,聽見她,甚至聞得到她的體香。迷茫中,我不知道我做過了沒,只曉得自己無法克制地爆出野性的慾吼,然後,射了。
來不及遮掩在公眾場所失態的羞赧,我又看見另一個景象。
我日日夜夜詛咒他死的老闆,如今跪在地上求我。我心中閃過一把槍,他就在槍響中被射穿了腳踝。有刀,他便被一片片凌遲。在他受虐的過程中,我的嘴角咧成殘暴而噬血的微笑,直至他斷氣。
殺人的罪惡才正浮現,就又被下一個景象沖散。在爾後一連串的景象中,我逐漸明瞭,我看見的都是自我欲望的投影。所以,每個人雖然都坐在這,但看見的都不一樣,因而表情不一。高度的真實性,使大家全神投入。美食、金錢、情色、報復、英雄、戀愛……所有欲望都達到極致的滿足,一個滿足會召喚下一個渴望,循環成一個深黝的黑洞,淹泯人於無垠的快感裡。
我驚覺自己的沉淪,猛然想起身。但柔軟而無重力的包覆吸吮了我的施力,使之徒然。我這才發現自己是蜷縮的,手和腳碰在一起。我摸到自己的腳,發現原本28號,一隻手都抓不住的腳,如今完整讓我握在手心裡。就著微弱的燈光,我端詳自己的手。極長的,鋼琴上可以彈到九度的手指,正一點點萎縮,好像掌心有個強大的吸引,整個手以其為中心,縮小,縮小,再縮小,直至如嬰孩般,軟嫩,肉感,短小而迷你。肉身早已微小至衣物全然鬆垮褪去。我已然回歸到當初還浮盪在母體裡的狀態。
長久的,在安適如子宮般,不被傷害,沒有壓力的環境下,不停地全然滿足且認同那些偷窺的、自戀的和戀物的欲望,終究,形成了自身的退化。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走進這個盒子裡的人,再也沒出來過。退化成嬰孩的人們,失去了自主能力,只能繼續依偎在那柔軟的包覆裡,繼續觀看,繼續感觀,繼續貪饜填補那個永遠無法填飽的欲望。
盒子是內在和外在的辯證,是虛實的分野,是進化和退化的邊陲。盒子外的世界,欲望總是無法滿足,盒子內的世界,裝滿所有欲望的實現。盒子外的人,被好奇驅著進來一探,而盒子內的人,無論如何,是再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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