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幕
當他回過神,感受到褲底蠢動的欲望,那遙遠而恍惚的熟悉感,他不禁閉起雙眼,深深吐納,嗐,總還是生猛年輕的。
一切都要感謝剛剛離開螢幕的女人。
女人什麼時候踏進他的視窗,已經記不起了。他早就習慣將一個螢幕開著,觀看那些輪番上演的他者私密。女人是最近的新成員,也是長久以來唯一一個讓他放下手邊的任何事物,專心窺視的成員。
頸項。和式美學,看女人,首先為後頸。女人紮起整齊的包頭,潔白的後頸,仔細端倪還有些羞澀的寒毛,只露出上段,下段隱在麻質的襯衫領裡,曖曖透著幽微的誘惑。
那是他第一次透過螢幕,和女人相遇。
女人離開後,他迅速記下她出現的時段。12:30~1:00,他匆匆在本子裡記下這些數字,接著核對其他人會出現的時段,正好,這半小時內,不會有別人。他滿意地起身做些伸展運動,將凝聚在體內的窺淫流散至深夜的寂靜。
後來,女人每天都會在這半小時內出現。偶爾,她捲起褲管,晶脆的腳踝從而探出。那些時候,他會從椅子裡猛然起身,椅背在他身後咿呀晃動。他貼向螢幕,細緻觀察頸項之後另一起裸露。圓潤而嶙峋,柔軟而堅韌,高跟鞋撐起的腳背和挺直的小腿之間,兩線條完美交會於腳踝此一節點,如溪之匯流,相衝而激起驚艷的千堆雪。
他每天期待著子夜,雖然有千百個衝動希望在更多時候看見她,但他知道,有節制的享受才能長久,這簡單的規律,隨便一個細節打破了,如今的單純甜美也將從此流逝。他相信女人也了解這點,因此,女人也只是每天在子夜的半小時內,走進他的螢幕,節制地炫耀肉身。
就著如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由是相信女人愛他,正如他相信自己愛著女人。縱使只有每天半小時的私密分享,彼此無言,他觀看而她展示,只有這樣的關係,但女人的柔順,和他的按捺,兩相維繫這又遠又近的朦朧,如是總總,都更加深他的堅信。
甜甜淡淡的深夜,濁濁地向前挪了一個月。時進溽暑,夜裡又更窒悶了。窒悶,如同他們的關係,一個月以來都不再有進展。氣溫也好,凝滯的關係也好,都讓他越來越焦躁。他知道,有所為,突破僵局的時候到了。
而女人更先一步讀出他的欲望。這個夜晚,當他看見她一進螢幕就解開麻質襯衫最上面的鈕扣,他就確信,女人懂得自己,而他們注定是要結合的。
他幾乎是要鑽進螢幕裡似的貼著看她解衣。這次褲底的騷動比一個月以來任何一天都更加猛烈。第二顆鈕釦。他混濁而急促的呼吸,一陣一陣暈上螢幕。他隨著女人的動作,也解開身上汗濕的襯衫。第三顆鈕扣。他的喉結反覆滾動,其實喉頭早已乾澀,他吞嚥的是滿溢的欲望。第四顆鈕釦……
他已不在螢幕前。
他瘋狂攀爬。那是他從來都不相信自己能達到的速度,一步三階,幾乎是蹬著向上的。解掉三顆鈕釦的襯衫被狂亂的動作向後翻捲,袒出他爬滿汗的胸膛。沉沉的腳步攪亂了寂靜的夜,寂靜的樓間。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一直向上,一直向上,將所有氣力都踩進冷涼的石梯裡。
之後他看見自己糊在兩片合金面板的身影一分為二。女人從那工整的裂縫中走出來。
「啊,」女人難掩受驚的抽動,隨即禮貌喚了一聲,「李杯杯(伯伯)。」
他怔忡,整個人隨著胸腔猛力的膨縮晃動著,軟軟點了頭。
「夜巡嗎?辛苦了。」女人客氣笑著。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解了三顆扣子,露出肥塌的胸膛,隱約看得見肚腹鼓起的上端。想起自己才剛敞開麻質的制服,下意識抓合起來,其實裡面是件輕薄的小可愛,沒什麼不對。
還是困窘解釋起來,「唉呀,真抱歉」,女人又抓緊了衣衫一些,「下班走路回家很熱,總是習慣把馬尾弄成一個包,褲管也喜歡捲起來,多少涼快些。過端午了,就悶成這樣,所以一進電梯忍不住連襯衫都打開了。抱歉抱歉。」
下體的亢奮早消靡於過度運動的疲憊,他渾身痠軟,恍惚搖搖頭,想答聲「不會不會」,身不由己。
「對了,」對著沒甚反應的管理員,女人只好自顧接下去,「從上個月搬來一直都沒跟你打聲招呼,我住22之6,最邊邊那間。」順手比劃一下。「每天回來都只看到你背對大門專心盯著電腦螢幕,不好意思打擾你。」
「以後還多麻煩了!」女人搬出在咖啡店送客的標準微笑,也想送走這一陣尷尬的對談(其實是自白)。
他領略到了。依那心照不宣但絕對不是他自以為的那種兩相悅的默契,他知道該走了。他孱孱走向電梯。女人非常有禮地先幫他按了向下的鈕,他又看見糊在金屬面板的自己裂開來,這次沒有誰再走向他,而是他走向電梯裡鏡子中的自己。
兩相覷。髮線不停向後腦退縮,幾乎過耳;兩頰下垂,鬆垮的肉上浮著零星的斑紋。長年蜷在那,一下就坐老了,忘卻歲月,還以為自己依然如桌上那張和亡逝的老婆兒子合照的樣貌。
鏡子裡倒反的數字,向下倒數,電梯直直下沉,將他沉回年近六十的現實,沉回那個被所有人經過又被所有人遺忘的管理員區。
他將自己駝回座椅裡。知道自己不會再為女人年輕一次,知道自己將會繼續看著螢幕裡上上下下的生命,從中窺看他鰥老無子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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