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她一直住在他斜對面。

　　她喜歡紅色，而他卻總是穿著綠色。迥異的喜好不是分歧，而是相互彌補，正如他們的個性。她熱烈而他沉著，她訴說而他傾聽，她向外拓寬他們的交遊，他向內根深他們的情感。完美伴侶。

　　似乎從來都是注定的。青梅竹馬，時序推移，玩伴情誼隨著隆起的性別意識堆高成愛情。一路都同個學校，隔著教室，視線擠過人群間隙彼此找尋，會心一笑，足矣。人們都看在眼裡，或班對或校對，給大家在黑板上畫了一把傘，名字寫在底下的兩位，害羞包裹喜悅。

　　之後總總都理所當然。時間到了，結婚。時間又到了，生孩子。她喜歡紅色而他偏好綠色，同時灌注飽滿的愛，將寶寶愛成一半紅一半綠的滑稽模樣。但無論如何，人們總是稱羨。幸福的愛情，幸福的婚姻，幸福的家庭。工作平凡，不富裕，卻充實，但他們相互一眼，彼此心意都還留著，這就夠了。

　　他每天開車上班，就著後照鏡看她紅色的身影，遠遠向他輕揮寶寶的小手。他想，他會一直這樣，每天早上從後照鏡目送他們，直到她的身軀漸漸佝僂矮小，而寶寶的身軀漸漸直挺壯大；直到自己再也開不動車；直到紅色的她和綠色的他無論色彩再鮮明都亮不過頭頂的星白；直到那些薄暮裡，他和她緊扣的蒼老的手，斜斜投上地板，影子如他們少時玩鬧的手一般年輕；直到……

　　直到九十秒後，他猛然醒來。

　　他的一天是這樣的：正如不知先有雞才有蛋還是先有蛋才有雞，他不知是先停了九十秒才開始行走，還是行走九十秒之後才休息。無論如何，一旦開始就是無止的循環，他重覆九十秒的夢與九十秒的行走，昨天和明天都跟今天一樣。

　　九十秒的夢裡，他會反覆夢見他在行走時隔著路口望見的，斜對面的紅色女孩。他看見他們自幼相愛，一路忠誠，個性互補的完美佳偶，婚而育而伴，平凡卻飽滿的一生。每次他都會在看見他們老年相扣的手時醒來，之後持續向著路口斜對面的她行走九十秒，卻完全沒有接近。

　　小綠人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亦不知欲往何方。他作著紅色的夢，以綠色的現實追逐，生命在他頭頂短暫而漫長地倒數。黑色框格浮在路口半空，他的現實與夢都關在裡頭，交互出現，卻永不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