錶－－向達利致敬

　　我們這裡的人，生下來就有錶。

　　錶有的長在手腕上，或手臂，或腋下，或胸膛，或大腿內側……當然也有長在臉上的，反正，就是有錶。

　　錶是圓形的，指針走完一圈是二十四個刻度，刻度間還有更細的刻度。錶面中央有三個格子，裝不同的數字。走完一圈會讓最右邊的數字向上跳一個，集到三十，就進位到中間的格子，中間的數字集到十二，就進位到最左邊的格子。

　　大家都稱呼這些數字為「時間」。所以你看，我的時間由左到右是，22，5，9。每個人的時間都不太一樣。錶在子宮內是不會運轉的，直到切斷臍帶那一瞬間，才動起來。

　　最開始，錶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子。嬰兒出生時，錶看起來像是金屬物黏在身上，基本上是分別的個體，只是拿不下來。但隨著成長，金屬色的錶會慢慢從接觸面開始染上皮膚的顏色，像毛細作用，皮膚色最終會爬滿整支錶。皮膚本身也會沿著錶增生，大概到左邊數字是5的時候，皮膚會完全包裹住錶。所以那時候錶和身體就是同一個體了。

　　錶和身體同化之後，就會開始主導我們所有的行為。什麼時候睡覺、醒來、刷牙洗臉、吃飯、上廁所、交談、走路、撿垃圾、抓癢，一切都由錶掌管。比如我現在跟你說話，是錶規定的，要講滿兩個刻度。

　　沒有按照錶會怎樣？有些事小，有些事大。基本上，錶都會讓你有報應。如果我跟你講話超過兩個刻度，接下來走路的時間我就得用跑的，回到家之後就會有疲累感。如果我太早講完了，走回去的時間就要再安插別的事情，可能是購買廢物，所以我就會浪費錢。這種都是小事。

　　大事的話……比如說，女性要在左邊的數字到28以前結婚。如果拖到29，身上就會長眼睛。那跟我們臉上的眼睛不太一樣。像一顆長了睫毛的腫瘤，「眼白」是黑的，「眼球」是紅的。那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看，讓你渾身不自在。而且錶會讓眼睛長在別人都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一旦長了眼睛，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你不遵守錶，就會跟著那眼睛一起看著你。數字拖得越多，眼睛就越長越多，到最後不只別人，連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噁心。

　　別太擔心。只要趕快補回錶要你做的事情就好。拿同個比方吧。如果那個拖到29，長了眼睛的女性，結婚的話，那一瞬間，眼睛就會閉起，睫毛脫落，就像個微微凸起的肉塊。之後就會越來越平緩，直到化成一些小小的疤痕。隨著眼睛的消靡，別人也就不會再多注意了。不過那些永存的疤痕，會時時刻刻提醒你，違反錶的下場。

　　錶很霸道，對吧？一開始都會這麼覺得。不過久了就習慣了，而且大家都這樣。記得這兩個詞：習慣、大家。

　　不過有時候錶不會規定你要幹嘛。那麼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其實也不盡然。從同化的那天開始，就被錶制約了，錶控制我們99%以上的事情，剩下那1%，其實都是非常短暫的空白，像是在捷運裡，等車等人，這類瑣碎的時候。這些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在玩「殺時間」的遊戲。顧名思義，你看，這是我用來殺時間的匕首。當我身陷那種沒有錶規定的時候，就拿這匕首向錶刺過去。

　　你說會怎樣？錶會閃開！厲害吧！所以我會刺到自己，血噴得到處都是。別怕，這一點都不會痛，真的，而且只要指針走完這陣空白，所有傷口就會自動癒合了。你去搭個捷運就知道，裡面每個人都在「殺時間」，有人戳大腦，有人捅腹，有人割腕，所以啊，公共運輸內部都漆成紅色的，實在是懶得再清理了啊！

　　據說這遊戲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因為很習慣錶的控制，在這種空白裡就非常苦惱，遷怒錶沒有安排，一氣之下拿了銳物刺錶，赫然發現錶這種閃躲的功能。玩著玩著就上癮了，傳開了，到現在還很流行呢。

　　錶每天的安排大同小異，生理安排自是必要，除此之外佔據最多刻度的安排，是一種遺忘。每天我們都要讓自己到某個地方，像我的話，就是到你後面那個大樓裡面，板子隔成很多位子，我坐其中之一，一坐就是八個刻度。期間我會徹底遺忘我自己，靈魂被抽成一張卡，打進大樓共用的時鐘裡。之後就會失憶，直到八個刻度，靈魂回來。每個人對於那八個刻度發生的事情都沒有記憶，反正就是讓自己變成空殼，給另外一個高層的空殼使用，換幾個錢過日子。沒有人會知道遺忘自己時到底做了些什麼，錶不會安排你去知道，而且據說去打探的人最後都拿不到錢，流落街頭了。人哪，最好不要太好奇。

　　大概就是這些吧，你還想知道什麼嗎？

　　刻度還有一些，快問吧。

　　錶什麼時候會停？好問題。

　　基本上，沒有人知道錶什麼時候會停。

　　外力就不用說了，都是突如其來的。

　　至於一直好好活著的，當最左邊的數字進入25時，原本突起的錶就會陷進皮肉裡。數字越多，就陷得越裡面，並一面變形，癱軟。錶陷進去的地方會逐漸失能，記得吧，我說過，每個人的錶長的地方都不太一樣。所以有些人會健忘，有些人呼吸困難，有些人心臟不好……都是因為錶的侵蝕。

　　然後有一天，錶就會自己停住了。而人像是被急凍一樣，突然靜止一切動作。停在自家倒還好，停在公共區域就很麻煩啊。昨天我才看見一個正要走出捷運門的人，錶停了。他一腳在車廂裡，一腳正跨到一半，還沒踏到月台呢！想當然，捷運門卡住了，整個班次都被延宕，每個人的錶也都耽誤了，我想那班車的人之後都會邊跑著邊咒罵那個停在門中間的人吧。

　　停了之後的人，就不會有影子。同時，這世界所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都會被消除，再也不會有人認識他，除了一個僵硬的身體外，沒有什麼能證明他存在過。

　　有些山區專門存放這些身體。你去看過嗎？簡直是個雕像博物館。你會看見各個停在不同姿勢的人，我看過手淫到一半的男人呢，錶停在這種時候，真不知是他的幸還是不幸啊，哈哈……

　　那些人那些臉孔，也許你曾經無意看過一眼，也許和你有過某種關聯，但當你看見他們時，你都不會知道，就像看著博物館裡的雕像，一個個靜止的人體，身上有一片黏附著的錶，軟爛無型，勉強能辨認上面的刻度、指針、三個格子裡的數字。

　　看著他們的感覺很怪，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也許是因為我們這裡的人，無論如何，總有一天都會變成那樣吧。

　　差不多了。錶安排得真剛好。

　　這下你知道錶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真服了你，心臟那兒明明就長了錶，卻搞到這時候才來問錶的事情。

　　你也是我們這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