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脊


  他全身的力量都壓在女人身上。肘骨抵住脊節筋肉,緊繃處,重心前挪,一送力,淤氣紓散。女人放聲,他這才稍稍警醒。下手確實重了些。畢竟是近花甲的肉身,承受不住。
  這已經不知是這禮拜第幾次了,如此恍神。做這行,精神疏忽不得,他一直記得,師傅交待,氣血筋絡,人各殊異,務必心力集中,一觸一按,鬆筋之時,瞭通其走向、淤頓、肌肉強度,如貫神於他者,恣意內行。如此,才能在弛開之後,摸出骨節間的開翕、歪曲、凹凸、錯位。最後,拿捏氣力,順著節間軟骨牽繞幾圈,剎那出力,脆脆折骨聲,響遍他這客廳改建的整療室。一步步都無可鬆懈,師傅說,這一行,沒掌握好,輕則傷,重則殆,那些一個個趴在黑皮床上,臉陷進床頭的洞,都是信任和依賴你的。
  此狀若給師傅見著,必定挨揍。可是他真的按捺不住。等女人翻轉側身時,他瞄了一眼掛鐘,八點四十五。上禮拜的今天,少男是九點拉開門的。
  他乾嚥一口,低頭調整女人的五十肩。他決定在十分鐘內送走女人,留五分鐘擦汗更衣,整理頭髮,收拾桌上那些疊了今天三餐的杯盤。
  清清淨淨地等門。
  一如少男那天拉開門,梳整的短髮,細框眼鏡,白色T-shirt,一聲「還可以嗎」,清清淨淨。他愣獃一瞬,開業以來,沒見過這麼年輕的小伙子。在老舊社區執業,往來的,也盡是老舊的軀殼。他訥訥點頭,順手拿起裝酒精的噴霧,灑過床頭洞口一圈,鋪上也挖了洞的紙巾。
  少男半年前摔過車,扭傷腳踝,現在時進溽暑,冷氣一吹,傷處便痠疼難耐。他在床尾,雙手墊起兩腳踝,指尖揉搓,左手摸到右腳不整。放下左腳,將右腳扣折,打開,正反旋轉小腿,重覆幾次,確認膝關節的狀態。再放下右腳,撫上髖骨,尾椎,延脊而上,摁摁捺捺。
  「常頭痛?」探入頸項短髮底部,觸得瘀氣。
  「一段時間了。」少男雖鎮定,還是聽得出訝異。
  他從頸椎開始,揉鬆那一處糾結。少男黑髮,從他蒼白的指間刺出,癢癢的,手底傳心裡。少男隨他推挪吐納,幽靜的整療室,只有少男深深的鼻息,迴繞似風。
  他的世界,已經很久不起風了。

  彼時他還年輕。每天環著橋下慢跑,四柱橋墩圍成一簡陋籃球場,中有一男子反覆射籃。車囂低渾,似醒未醒,晨昧裡彼此不識,只是知道有人同在沉默裡操練自己。他的腳步繞過一圈又一圈,男子的球畫過一弧再一弧,直到車多了,空氣濁濁染染,各自收拾,交錯離開。
  那天,晶白雨簾遮住了回去的路。坐困橋下,澀澀攀談起來。
  「我叫阿憲。」男子轉過,穩穩地看住他。
  阿憲是附近體育大學的籃球隊長,個高,栗棕膚色,壯碩得很勻稱,密密短髮站滿了頭,深眼挺鼻,似洋人。
  車喧雨彈,阿憲的聲音低迴,他總傾身才能從混亂的雜聲中掘出埋在底部的那些字句。靠近之時,若有風過,便嗅得阿憲的氣味。沒有汗流酸臭,而像是剛洗過,溽濕的衣物,新新的味道,摻著淡淡的體香膏味。雜在雨裡沁進鼻腔,吸納一次便如淘洗一遍內裡。
  阿憲聽聞他跟了師傅學整骨,沉邃的眼底浮上了光點,甚是好奇。背身收頷,拍拍後頸,說自己前幾天落枕,頸子僵住,感覺投籃都失了準。他探手一摸,確實筋肉拉扯過,氣血些微紊亂。便跪膝,挺立上身,左手扶住阿憲的額頭,右手將那一處糾結按軟。阿憲的頭髮從他指間刺出,癢癢麻麻。那天回家捧水洗臉,還聞得到手裡熱熱的氣味。
  後來他們還是沉默。稀鬆車流底下,他跑步,阿憲投籃。只是他會偶爾瞥一眼阿憲投籃的側影,阿憲撿球時剛好對上,便微笑點頭。結束後他會幫阿憲收操,把全身大小肌肉都拉過一回。然後相伴吃一餐永和豆漿再別過。
  有時他疑怪,收操中阿憲的身體越來越熱,一陣陣薰向他。也許只是橋上車多,時辰推移,他總是這樣自我說服,一併解釋也燠燥起來的自己。
  那天一如往常,阿憲躺著屈膝,他跪膝壓住他的腳背,雙手握住阿憲的膝蓋,拉開大腿內側筋脈。他總是一邊幫阿憲收操一邊遠眺無際的河岸草坪,這次卻隱約感覺手底有些緊張,似抵抗,不讓他再壓著。他納悶收束視線,見阿憲打開的腿內,欲望勃突,怯怯看上阿憲,正接上那定定的,穩穩看住他的雙眼。
  說服和解釋都溶在炎夏熱浪,成了橋外地表晃蕩的蜃樓。橋內卻一切真實,阿憲揪住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搶過來。阿憲的鼻息吹打他的臉頰,那個好熱的夏天,好熱的風。

  五分鐘,焦切準備自己就過得快,坐定了等待便無限延長。他正對著門,或坐,或站,或踅至鏡前再看一遍自己,或旋身檢視屋內什物。時間刻度之間彷彿多了深寬的溝塹,拈起一根髮絲,細心放入垃圾桶,故意放慢一切,卻還是只消耗了二十秒。
  上禮拜少男離開前,他特地交待,一周至少來一次,否則很難好。專業的面具多麼岸然。少男諾了,他並不信。年輕人,能有幾個認真對待己之肉身的?青春畢竟是最強的止痛劑。不過,人哪,到底是,越不信的越期待。
  當他巡了兩次地板,正要進入第三遍時,拉門聲滾進耳裡,少男映入眼裡,那些理智的不信,也就瞬間消散了。
  這次他少了上禮拜的惶惑,倒認真品味起少男。他仰望少男的角度,讓他想起自己也曾如此看著阿憲。阿憲的短髮刺立,少男則是平整躺著,瀏海右分,稍長,掃上鏡邊,眼神隱隱約約的。
  「有好點嗎?」
  「腳好多了,頭痛還是頻繁。」
  「電腦用得兇?」
  「嗯,趕了兩個多月的論文。」
  他狀似了解地點了點頭,引少男趴上診療床。他不懂論文,更不懂學院。小學畢業那年,他沒報考初中,父親說,識得幾個字,夠了。之後他沒再喚過一聲爸,改口師傅。師傅說,傳業,切忌私情。師傅老來得子,怕這一行就此斷後,早早傳下去,自己也還能照應一段時日。母親生下他便離世,每年祭拜那天,從父親到師傅,都教誨他同一句話:都是天意,只要你習得我這身功夫。
  少男的一切他都陌生。包括那揉壓的皮肉之下,回彈他手掌的,生猛的精氣。除了阿憲,他大概沒摸過這麼緊實的肉體。當年他做幾個師傅轉來的病人,青青的手第一次整療,將近七十的老嫗,那鬆動的膚髮,嶙峋扭曲的骨節,近觀碰觸,傾刻他打了個寒顫。衰老如此可怖。後來和阿憲歡愛之後總是惆悵,偎在硬朗的胸裡,他說阿憲,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那樣。阿憲混著睡意咕噥,那還太遠。
  我們離那樣的老嫗不遠了,真正太遠的,是和少男的距離。如今他只想這樣告訴阿憲。老去都是一瞬間的,他的職業,從那一次之後就老了,而他自己,則是在那些平常早晨,一下子瞥見另一條皺紋,抓起另一搓油脂,對著某一行報紙的字瞇起眼睛。都是涓涓細細地失常,無常往往最平常。
  他讓少男翻身,將其雙腿打開,調整骨盆。將全身力氣前傾,雙手各扣膝蓋,沉沉地壓著。這姿勢讓他想起幫阿憲收操那一瞬,電光石火,他了解了阿憲,更看清了自己。
  腿內的筋絡舒張,微微痠痛,將少男的眉間刺得皺皺的,不禁屏息。他見狀,便說,「別憋氣,深呼吸」。長年緊縮的筋肉正一些些壓開,瑣碎嗶啵,如泡泡四散於空。少男吃力應了,胸膛起伏,尖瘦的鼻翼微微開翕,閉眼皺眉,臉側右,稍抬下巴。
  那些日子阿憲在他身上,俯視的景觀,是否如他現在看到的少男呢?阿憲要他,潛進他的內裡,他全身緊繃,深處卻徹底鬆軟。阿憲阿憲,我是你的,如夢如囈,法文說高潮是小死亡,他在虛幻死境裡,反覆呢喃,最最真實的情欲。
  少男的鼻息如風,將阿憲的氣息,從久遠的過去,拂進心裡。
  他立在門邊,為少男開門,待其離去,立刻反鎖。沿著門邊滑坐,陷進少男走過擾動的氣流,他摸上自己。這輩子都在幫人釋放淤氣,如今他只能如此釋放那些阿憲留給他的瘖啞孤寂。

  他們忠誠了五年。他以為他們將繼續守著無數個五年。
  直至那天,阿憲放遠視線,「結婚吧」,簡短俐落。
  他轉頭,驚傻,放寬的雙眼收進阿憲好剛毅的側臉。雀喜正一點點浮上臉龐,正噴薄欲出,將他湧向阿憲之時。
  「我是說,找個女的,各自結婚去吧。」
  卻還來不及抱上,就碎了。
  兩人都不年輕,二十八歲,將近而立,再也不是可以無憂無慮談戀愛的時間。他早知道,但不想提,有些事情,總希望躲著躲著就能自個兒消失。
  可是現實往往不在此限。
  阿憲一直都在敷衍家裡安排的相親。存了一疊女人照片,兩人每每對之狹笑一番,把婚壓調侃得遠遠的,但年歲越長,婚壓越近,最終黏著身上處處,怎麼也甩不淨。
  體大畢業的阿憲,認清自己是個教育體制培養出來的無用者,除了打球,什麼也不會。偏偏國內沒有那麼大的職業球員需求,自己也長到了生理的飽合期,再也無從培訓,去國外也枉然。索性接下家裡的雜貨店,幫起耄耋父母做生意。每天勾下鐵捲門,鏽得咿咿呀呀,對面新興的24小時不打烊便利商店,叮咚,與招牌一同刺亮,照不進他這一隅黯淡。體制不要他,時代也不要。
  趁還有個小康家庭願意屈就你,入贅去吧,父親走了那天,阿憲母親說。婚姻到底是交易,無論對方看上自己什麼,至少他能換到一張進入時代的門票。
  阿憲看起來堅實,裡面卻都是無奈蝕過小洞。他都懂,聽阿憲要結婚,他並不怪阿憲。他什麼也不怪,應該說,他不知道能怪什麼。
  阿憲訂婚那天,深夜,偷溜出來,夜幕低覆橋邊,橋裡是更深的陰暗。他們約好,這是最後一次。他在嚎啕裡做,一直不讓自己到,並嘶聲,阿憲阿憲,我不要,我不要。不要到就不會結束。那是他們第一次,沒有翳進小死亡,而是垂進巨大的消殆。
  後來他也趕緊給媒妁合了。半年後送走師傅,覺得天待師傅夠好,沒讓他活著看見徒兒不肖。面對妻,他不行就是不行,再怎麼撥弄都是枉然。求遍醫生,嚐過各種密藥,連心理醫生都蒙混過了。妻要的從來不是他,只是適孕年齡逼急的,要的是小孩。夫無能,婦無奈,同床異夢,先外遇,後離婚。他從來都知道,婚姻只是搬演給師傅歡喜的一場戲。
  就這樣隻身走了十年,有時候空空的,想自己先沒了阿憲,後沒了師傅,到頭來,連一場名存實亡的婚姻也沒了。
  他在虛空裡浪擲虛空,在幽閉中坐困幽閉,心神都消磨得索然,永遠嫌日子過得太慢。

  「頭痛總是好不了。」少男聳聳肩,作勢搥打腦袋。
  第四個禮拜了。年輕人,果然還是少了點耐心,他暗忖。隨後反省自己,是否又太有耐心了呢?刻意不疏通少男強間、後頂、百會一帶穴脈,肩頸整了再多次也是枉然。自從少男談到論文一事,他就領會,長期煩心與睡眠失調,都淤積那三穴位間。三穴牽成一線,但願能就此拉住少男。
  「嗯,趴下來吧,我看看。」面對少男扯動線的那頭,他還是惶惶然。
  少男這次穿襯衫,頸口厚厚壓著,他藉故輕扯領子,換站到少男頭頂,便順手探進少男頸末上背。繃可彈指,絲般滑手,滲著細細的汗,沾黏指腹。趴著,肩胛高起,脊骨凹如塹,是年輕結實而成的線條。
  都是線,都是拉鋸。整脊整骨,他這輩子都在幫別人駐留當下再多一點,卻沒讓自己多停滯在少男這般二十多歲久一點。二十多歲,彼時他的指尖扣住阿憲脊塹裡嶙峋的節。人的盼望,都是回春。
  最後那天,「以後可以的話,就把那些假婚姻都離了,我們結婚吧,」他頓了頓,「假如有那天。」
  「我們生錯了時代。」阿憲的聲音很硬。
  但如果生在少男這個時代呢?我們就對了嗎?他延著少男的脊邊推壓,邊想著。二十多年,變得太少。世界用嘴巴談進步,腳底原地踏步。時代進展得太慢,我們衰老得太快。
  終究都是在和時間拉拔中,撲倒敗去的人。
  他拖不動時代,被時間拉得頹擺,坐四望五,三個沒打通的穴位,一貫虛衍的整脊,幫他牽住一身清白的少男。少男是他對往日的鄉愁。可是他從沒拉住過什麼,就連那些頻頻來往的老者,整了一年半載,換來的還是白白的訃聞。
  所以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少男。他只是,在每個禮拜少男離開後,躺上餘留少男體溫的診療床,溺進少男的氣息,癱軟在自從阿憲走後就再也沒有過的小死亡裡。死亡很孤獨,自給自足的小死亡,是更大的孤獨。

  第五個禮拜,少男剛過中午就來,後面跟了一個女孩,眼前一切,他一點都不意外。心底不禁訕笑自己的命,處處過不了五,這樣看來,也許自己走不到五十歲那天。喉頭苦苦的。
  因為和之前時間不同,他沒來得及整理自己。吃了一身泡麵味,兩鬢後頸直冒汗,再給現實一撞,看起來有點恍惚。少男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淨,白色麻襯衫隱約貼出上身線條,窄版直筒卡其褲流向深咖啡色的皮鞋。頭髮用髮蠟抓出線條,一走近就搧來厚實的香水味。這次,他沒能為少男留心,少男卻處處精心,當他全身的力氣都壓在少男身上,女孩隔在布幕外,他還是把這份精心偷渡給自己。
  「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少男自顧講起,「叫她不要跟還這樣。」
  少男聲音陷入床頭的洞裡,模模糊糊的,卻將他搖醒了。
  他早知道這一切都是遲早,但是這種知道,不過是映照其實蒙昧的自己,活在與現實相反的想望裡。早知道是謊言,早知道是最脆弱的自以為是的堅強。
  他雙手拇指推上少男的頸項,指間刺出頭髮。那天阿憲抱怨落枕,頭髮也搔得他好癢。那是他第一次觸碰阿憲。阿憲的身體很熱。他摸到強間和後頂,中間淤積,沉沉運力,少男吐納,有聲。後來阿憲把他拉過去,鼻息吹打在他頰上,有聲。那一瞬間,他想阿憲,原來如此。他往上觸得百會,使力一壓,少男終於禁不住悶哼。三穴一線,通了。他扶起少男,肘抵肩頸交會,力送深處,少男放聲。對,好痛,第一次跟阿憲,好痛。他說阿憲,我是你的。他再沿著脊骨點按下去,確認筋絡都鬆弛了。他喜歡扣著阿憲的背脊。他說阿憲,我們以後都會變成那樣。那還太遠,阿憲說。少男就在他手下,卻真的離他太遠。他比以往都用力摁捺。他讓少男靠著他的胸腔。「結婚吧」。最後那次也好痛。他說阿憲,我不要。不要到就不會結束。他雙手扶住少男的頭顱,旋繞幾圈。使力一轉。「我們生錯了時代」。折骨聲碎碎散落。少男的頭髮流出指尖。阿憲的頭髮。阿憲的身體很熱。阿憲的鼻息。阿憲說。
  他想阿憲,你在哪裡。

  「你很沒用耶,叫那麼大聲。」女孩笑鬧。
  「可是這次真的很痛啦,師傅下手重。」少男一赧。
  少男不會再頭痛了。腳踝恐怕也要二三十年後,退化了,才會再痛起來。不會再痛了。
  也就不會再來了。他知道。這次他真的知道。他和時間時代拉拔,都在掙扎中敗倒。這次,是他自己先在線的這頭鬆手。
  少男道謝,經過他。擾動一陣風。
  他的世界,已經很久不起風了。
  少男關門。他不再兀自撫弄。只是轉身,給涼索的背脊披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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