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一)
身旁的女人不停說話,他有點厭倦,又有點感激。
但感激還是多一點吧。畢竟還有誰肯像她一般極耐心地對他叨絮?嚴格說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女人這樣跟他說話了。兩個女兒,一個有了家庭,一個有了工作,都在外地,逢年過節方可抽空回來一趟。
不過一個月前倒是例外。
一個月前他太太走進浴室,再也走不出來。腦血管破裂。救回來,卻只能鎮日臥床,嗚嗚哇哇。他曾經努力過。不是說相處久了,有些語言之外的感應?他試著在她每次發出聲音時,幫她翻身、清理尿布、擦澡、餵食……總之裡裡外外都照顧一遍,她仍然嗚嗚哇哇。
再後來有了看護。她終於不再出聲。他見看護熟練將她擺成側身時,一滴珠液自她的眼滑過鼻翼,垂在鼻尖。看護沒有注意,而他沒有勇氣前去幫她擦拭。
他有點想念她細細碎碎,反反覆覆的牢騷。嫌他電視開得太吵,拖鞋趿得滿屋子響,飯都端去客廳吃,日常用品從不歸位。直到她已沉默,他才把這些都改過來。
因此現在,他有點想插嘴,向身邊的女人道謝。只是女人的聲音從沒間斷。他關上車窗,聲音盪在車裡,糊軟一團。這些話乍聽都一樣,不過他仔細分辨,這句的尾音稍長,那句的中間幾個字這次摻了些雜音。
他鬆鬆地陷進椅背,睏了,睡一會吧。一會就好。好久沒真正睡過了。
女人的聲音卻瞬間停了。他猛然驚醒,向左瞥,按下車窗。
終於,在重複播放「車位已滿,請稍候」將近十分鐘後,停車場入口取票機總算改口:「歡迎光臨,請按鈕取票」。
他像醒在一場夢裡。恍惚地,聽從女人的聲音,按鈕,拾起滾出的塑膠感應幣。P檔排成D檔,含一點剎車,將自己滑進車道如一巨獸的咽喉。
灰水泥,白燈光,他經過一個個不同牌子的車頭。左手緊握硬幣,右手操控方向盤,時速指針在接近零的邊陲擺盪。就這樣緩慢,近乎停滯地,他在偌大停車場裡尋找一個可以安放自己的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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