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一)



  她靜躺,光溢滿視線,刺得她本能地想闔眼,但她努力違抗。還能醒著便是奢侈。她遙想幼時,望看太陽,即使間隔好幾層底片,閉上眼仍見陽光的蝕痕。唯彼時光是黃的,此時卻是白光。也許現在也能看到那些蛀洞般的視覺暫留?
  不知是因為這些思緒飄忽,又或者身體的欲力無可拒,她的眼簾逐漸垂下。但還沒來得及確認自己的疑惑,就已經沒了意識。
  她從來都不天真。所以三十六歲時,她不再巴望談戀愛談到結婚,直接挑照片約會面,和一個不相愛但足以相伴的男人一同在證書上蓋手印。太不天真了,因此她也沒趕時間耗氣力,只為求一個苦自己樂別人的小孩。當然她更沒發過夢以為自己可以創業開店,不要布爾喬亞只為成全波西米亞;她老老實實考公職。穩定的薪水,穩定的日子。就這樣不省事也不費勁,不算失敗但也絕對不成功地,穩穩當當讓生命輸送過去。
  到了診斷出病時,她也沒天真地想苟求轉圜。她倒覺得這一路來的不天真,看似乏味,但總算面面俱到:她有人照顧,有妥貼的保險,沒有一個會又驚又憐又無助地看著她的小孩。
  人間是個不允許天真的場子。天真者不過將自己膨成一朵晶圓的肥皂泡,自取破裂。
  醒來時她眼前仍然溢滿光,但沒那麼刺眼。加護病房的床也比手術臺溫柔多了。隨後,光被幾個臉龐遮蔽一些,她依稀認出主治醫生和老公。他們也許問了話,也許沒有。她也許回答了,也許沒有。
  即使除了疲憊以外沒有任何知覺,即使身體沾著意識像一只沒黏妥的郵票,這裡貼合那裡剝離,她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少了些什麼。
  但實在太累了,彷彿溺於一場無法饜足的睡眠。視線又恍惚地失焦,臉龐與光相摻揉。縱使平躺,她仍然覺得自己傾斜,緩慢地滑向睡眠。

  她不曾天真以為可以就此不再醒來。生命從不輕易恩賜。只是,就在意識稀薄成一絲吹呼即斷的細縷,她終於天真一回,卑微地期望,下次甦醒,能醒在一副有兩個乳房的軀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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