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二)



  每兩個月他整理好自己,來到這裡。
  今天負責他的女人,技巧不俐落,尋不著處。總算確定了──對就是那裡,他垂看她的手──下手力道又失了準,他倒抽口氣。
  平日工作,他在附近發傳單。行道窄隘,他據了轉角,無數個人經過他都得留意,於是也理會他手裡的紙張。原本只當是過渡,卻也不知不覺穩定下來。他覺得也好。畢竟除了自己,他不需要再對誰負責。
  唯一該負責的,他的母親,在他開始求職前為他購置一套西裝。兩人在穿衣鏡裡互望。自幼父親離開,母親僅憑裁縫一技,總算將他這二十幾年綴補起來,無綻裂,無怨艾。母親看他,心是寬了;他見母親,心卻緊了。
  沒幾天後,母親下樓稍一踉蹌,就此摔出人世。這麼多年日子重得難堪,誰知道只消撥去一個生命,就能輕似一場錯覺。
  一切彷彿都在飄浮,包括過於空蕩的房子。於是他找了身邊能有很多人的工作。但再怎麼多都還是間隔一張傳單的距離。
  日子久了,他不免好奇,越過那張紙,另一個人的溫度。他想起西裝買回家那天,「買現成的做工還是不細,你穿起來,我來改吧?」捏捏肩線,撫撫袖口,母親的手隔著襯衫,體溫稀薄,摻了布料的摩娑。
  那天發完傳單,曬得有點昏,就近坐在捐血車外的棚蔭。志工殷切招呼他,將他促上了捐血車。護士問過他的上一餐、身體狀況、一次也沒有過的性行為。測血紅素時,她一手環住他三隻手指,掐住無名指。他禁不住心底震顫。
  從此每兩個月他穿上母親沒能來得及改的西裝,來到這裡。用一些溫溫的血換來幾雙溫溫的手,幾句溫溫的關切。每兩個月他能確定一次,自己的身體還有人在意,還有人碰。
  今天負責他的護士連包紮都亂了力道,太緊了,指尖麻刺刺的。他坐在車尾,椒鹽餅乾配低脂牛奶。負責他的護士從車頭捧了一些廢紙過來,視線對上,便問:「還好嗎?」他微笑點頭,謹慎地將今天上車以來第四次同樣的問句收進心裡。

  每兩個月,有那麼一會兒,他會遺忘那個其實已經成了孤兒的自己。然而就在她將廢紙滑進資源回收時,他認出了那些他在附近發的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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