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



  經過繁複的劃位、託運、若是回程或許還多一趟海關和退稅櫃台、再來又是另一個海關、再來人和物都得穿越一道肉眼不識而識透自己的光和磁波、接著又走過窄隘的通道,尋著座位,置妥行李。
  而後仍是等待。等待最後一位同行者。等待巨大的飛行物如在停車場巡梭般低速徘徊。最後總算登上起降道、加速、爬升。一座城在微小窗框中傾倒。
  而後,一萬多公尺的高空,除了自己一命懸此,其他所有不甘不願,不想不要,都是地表的事,都不算數了。
  或許機上的所有皆源自所無。完全不讓人期待的飛機餐(因為機上無法有真正完善的廚房);近來下檔或是幾十年前的舊片(因為這裡不會有戲院,也沒有百視達);平常可能不會喝的蘋果汁、柳橙汁、不是慣常口味的白酒紅酒啤酒(因為沒有販賣機或是便利商店)。真正使人侷促的不是空間,而是這裡的選擇那麼有限,有限得比一整個機艙都低迫,比倆倆共用的座椅扶手更讓人不知所措。
  甚至連濕氣也闕如。手心的紋路刻得更深,頭髮如何安撫仍浮著一層靜電,睡一覺起來雙眼還是澀澀地張不開。乾燥得連意識都隨著水份散失,寐了又斷斷續續轉醒,醒了,又像半身還浸在沉沉睡意裡。在那個所有光擋皆拉下的機上之夜,辨不得此處何處,此時何時。
  到了二十四歲的夏天才搭上生平第一次長途飛機的我,在引擎聲隆隆潛伏的乾燥機艙中,恍然發現此處存有的時間,是椅背上電子螢幕告知的預計降落時間和預計總飛行時間,以及手腕上還沒調整的起飛地時間。應該是很完善的資訊才對,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現在幾點?」,那個日常裡再瑣碎不過的問話,在此徹底失效。有過去,有未來,有過去行旅至未來的耗時。沒有現在。航行中的飛機不屬於任何時區,因此現在無可計量,無可指認,一機艙的人存在於不存在的現在。我們並不飛行於這世界,而是誤闖時間的岔路。
  或許正是這時間斷層,讓整趟飛行、整個機艙像一座巨大的幻境。一行人齊整而逼仄地彼此挨擠,每一張被行旅拖垮的臉泡入熄燈後的濛昧,逐漸軟爛變形。若你回身,則顏色和規格劃一的椅背,如浪排開,浪端是一顆顆頭顱歪垂,或蒙上樣式一致的眼罩,或失神地瞪著前方螢幕,不同電影在不同臉上閃爍光度不一的敘事。那些夢遊般晃蕩於兩旁走道者,懸浮飄擺一如走在失重的宇宙間。會有那麼一瞬,你驚詫地懷疑自己其實並不高騰於空,反倒是低沉於靜默的深海。一整艙人及物事,是從淺海域飄零下來的渣滓,在無光無聲的世界,永恆而遲緩地墜落復墜落,無底,無垠,無止……
  好吧,這大概只是一個無眠者的幽閉妄想。隨著機艙轉亮、空服員遞上溫濕的毛巾,眾人紛紛將螢幕調換至航行時間,說不上是喜或愁地發現距離降落不過三兩小時之遙。掀起光擋,偶爾視野清朗你俯視地表微縮或海面船影點點,剎那以為自己是全能者,世間不過掌心一握。然而一陣亂流便使你心驚,安全帶扣上的脆響一如你猛然回神,曉得自己才是那個被大主宰掐在指間,只消祂稍稍捏緊便爆裂潰壞的,最最渺小的人類。飛機上各種緊縮與匱乏,以及隨之而來的將就與退讓,正點出了生存的侷限:人類縱使將自己送上四方茫茫高空,終究只能擁有一面機艙立足。
  於是,所有淡忘與逸逃如將自己切換至飛航模式,那般現實之真空,便給誰劃開一隙,曾失訊的罣礙嘶嘶滲入。你感覺自己如拆開過的真空包,再度鬆垮散落。縱使是空服員檢查過的、繫妥的安全帶和豎直的座椅,也無法再將你收束回那個在引擎聲的夢囈中沉墜、漂浮的異域。你身子前傾,一座城在微小的窗框裡擴展,終至你再也無可垂望,只任其環伺。這回,真正是下沉了。
  輪子觸著粗礪的地,所有不甘不願,不想不要,皆陷進輪面凹痕裡。一切都是地表上的人間事,顛簸震顫,通通都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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