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言

 

  廿四歲,夏,首次離家,往西北,坐在長長的白晝裡,終於學起照顧自己。
  這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例如我總算得隻身在異國超市的架位徘徊,推車若除草機,將蔓蔓日常理出一彎行路。當然大可隨意搜刮,只辨其形不解包裝上異國語言,反正將錯就錯,揀對了也是好手氣。但或許個性使然,我仍細細估算此與彼的價差,斟酌一人份的食量,面對一整面奶油,依著名字歸出幾類,低頭google箇中之別。
  於是將一家頂好走成一棟新光三越。一個半小時後,僅雜物三兩,排我前面的人將整列結帳輸送帶密實填滿,店員那頭規律刷過條碼,嗶嗶嗶嗶,輸送帶露出空間,我這頭一一放上,擺得很鬆。
  店員報給我價錢。德文數字,不唸作「二十一」,而是「一和二十」,沒意會過來,愣了。店員不耐,啪一聲轉顯示螢幕朝向我,食指敲著其上阿拉伯數字。
  這裡的鹽,長方形紙盒裝,側面裁倒三角形虛線,可撕成開口。原以為就是這般用了,結果只稍稍斜倒,便自倒三角底處傾洩,驚詫之瞬已成丘。
  異國生活不過是這些不期然的惡意晶晶瑩瑩堆疊。
  所以照顧自己大概就這麼回事:粗工幹久了,生厚繭;對外國人不友善不客氣不耐煩不解釋的日子過久了,生厚臉皮。自此可以抵擋所有銳角,可以習慣鞋子裡那顆倒出來又掉回去的石子。
  還可以走,都是簡單事。
  真正艱困的是寸步難行的時候。
  大概又是個性使然,本不能說善道的我到了那兒,更是無言以對。班上有人彼此熟絡,室友兩人互相寒暄,沒人搭理的徹底孤絕總算讓我認真逼視自己的瑕疵與破孔。或許我就是予人無法親近的印象。或許我的不擅言詞讓人投來的話頭在我這打了死結。或許我只是不夠主動。然而幸或不幸,我並沒有就此成為活潑開朗妙語如珠的人。我只是關在沉默裡,聽不見自己。
  一日我轉了三次車,向西南,踅入兩邊擁促衣物什雜一條長長的,長長的市集。人多,恍然以為自己身在白日的台灣夜市。陌異伊始新鮮,久了便生倉皇。嘈雜使人啞,異言異語迷宮,辨不清談笑曲折。有風亂光,我在盡處回身,但見陌生字詞飛散,一場難以指認的熱鬧像拼圖翻亂。
  法農說,語言是在承受一種文化,負載一個文明的重量。而我是不諳聽與說的異國人,此時此地便拒我於門外。於是我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身在《挪威的森林》開場那草原,那口井,高懸的月是唯一裂出光的缺口。無可鏡映自己的巨大荒蕪,吶喊而沒有回音的淵藪。
  時時我坐看晚上九點酒紅天空有淡墨浮沉,想六鐘頭的時差彼岸,我所識者盡皆睡去,狼狗暮色,窗映裡半個臉龐虧蝕。無聲無光那一刻,我毫無疑心,相信自己將在故土的夢寐裡被移除,我將消逝如一污痕抹盡。
  夜涼颯,有葉落,有滴水墜,待明日降至,世界依舊世界。
  不過,事實上是,我並沒有整整三個月都過得很糟。最險的時候,如若保險絲,人類最韌的那道開關也就啟動了:習慣。我逐漸習慣己之不存,習慣活得比透明人更透明。過不去,通常是對「存在」還抱著一絲虛妄的執念;連這丁點奢望都放棄,踢掉不合腳的鞋子那般,赤足抵著粗礪的現實走,也就走下去了。棄絕自己的人並不會墜入毀滅,反倒能無所謂也無所畏地生存下去。
  大部分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一隻身世浮動的提線木偶。除了國籍與姓名,每一次自我介紹大概都有些參差,偶爾說自己念音樂,偶爾說是文學,有時候假日其實逛過一些博物館,課堂練習卻說自己鎮日在家。把自己撕成碎布,破綻補釘破綻。實際上你是誰你做了什麼根本無人在乎,你只是在練習用語言扯動人偶。不熟練異語抽成的絲絲細線,於是無論動作或談吐都無法連貫,像速度慢得不足以形成視覺暫留的幻燈片,行止切換間懷著踟躕與反覆。詞語難以調度,文法處處斟酌,踩地雷那般遲緩地推衍下一步。卻總是無可免地點到藏著地雷的格子,理解無效,一切重來。
  也許就是這般處處提防,日日小心,異國生活其實特別疲倦。那一日我得從西南再轉三次車回到東北的住處。車裡座位橫向,斜陽自對面車窗淹進,刺得我俯首,垂見自己浸染成橘紅色。到底站才要下車,總算不必盯著報站的跑馬燈,不必費心辨識路標與地名。在隆隆車聲中自個蜷在角落,不必言語,無人操縱的人偶癱坐,關節鬆懈,頭重重地掛著。沒有空調的夏日車廂,西曬蒸騰,一車頹靡暑氣,意識和空氣一般稀薄。
  如此一日蒸餾成一滴汗咂在嘴裡。我以為自己正在揮發乾燥,只剩下鹽。像是有人自高處打翻那長方形紙盒,所有的鹽依著我的人形堆積。
  有人無視,直接坐上我的座位,我便如丘崩解,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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