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四)
一隻蒼蠅落降窗櫺,他靜靜看著,不揮趕。
新家這扇窗弄了窗櫺,將世界切成格,每一格都像有天賦的繪者平時習練的速寫。這裡不見城市,唯林野濺滿了窗;唯海,在景觀的右上角,將一片山蝕成月缺。海起朝陽,金光滿過海面。再過一會兒,一沒注意,便要完全浮進空中罷。
也許該回身,喚醒他的妻與兒,邀他們賞。但又何必呢?住在這,海上日出是日常,隨時見得著。能住進這,不容易吧,他想。得攢積多少,又妥協多少,方方面面都欠了人情,才能將自己放入這裡?他記不清了。
回過身也許還有許多他應付不及的。幾箱陳物,幾樁舊事,前個住處裡的自己都還收著綑著。漆味與粉塵讓他覺得自己是新的,與過往無涉。
他又闔上眼聽。這裡該要很靜。除了自己的氣息,應該只有蟲鳴與鳥喧、樹款擺與葉娑摩,更留神些也許能辨出幾許海聲。這裡不該有車聲。
卻又有札實的車聲刺進耳裡。狂躁的喇叭聲參差,人聲,準確來說是罵聲,倒真如海撲滾來。他猛地睜眼。
這是他今天第六十二次站在第十五道斑馬線上。迎面皆車頭,一雙雙車頭燈像怒瞠的眼。斑馬線方向的綠燈早已結束,他早該走回人行道,等待第六十三趟走上第十五道斑馬線。但他只是繼續雙手握桿,高高舉起「山海大苑」的牌子,牌子裡一面窗櫺,窗櫺裡一面山海。
都只是建商的庸俗想像。很近,不過掌心握桿與額上大圖輸出的距離。卻近得搆不著。不知是否這牌子舉久了,建商的想像滲透成他的空夢。不知是否他的空夢使他無懼,無視整條大衢的車為他擁塞。
機車紛紛挪移,汽車一一改道,他堅立如石岔開了車流。廢氣閃燈與噪聲經過他,他抬首再度望進他新家的窗,山與海,與凍結的日出。
他不會回身。回過身他會想起二度就業且鰥居的自己。回過身他會看見所有經過他的人亦回首瞥他,視他如棄的一眼。
他只是伸長右手,輕輕一撥,窗櫺上的蒼蠅振翅,飛遠了。
得專心看著啊,他想。再過一會兒,一沒注意,朝陽就要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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